灯光昏得像浸过旧油,地面铺着一层并不明显的细灰,踩上去却能听见沙粒摩擦鞋底的声音。

第五层原本是将金钱设为陷阱的恐怖楼层,在陈暧莘按下开关的一瞬间——先前看见的金条与纸钞已经褪成了苍白的影子,像一张印刷失败的广告海报,仍然挂在视野里,试图用廉价的亮度去挽回人的贪念。

但机关卡住了,没有办法继续向前,就像是往老旧的齿轮中灌满了生锈的螺钉。

孙义辅

那个佝偻着背、总像被熬夜压弯脊梁的男人,在这一层里失去了作为“外来者”的最后一丝轮廓。他的脸被工作用的笑意撑开,笑到眼角堆起一层层刻板的褶皱,手指却还保持着敲击键盘的惯性,仿佛他仍然坐在某张工位前,正替谁完成一份永远提交不完的报告。陈暧莘甚至能在那笑容里读到一种“终于能歇一口气”的满足,这满足比死亡本身更令人心寒,因为它像一只温柔的盖子,刚好盖住了求救的声音。

陆闲没去看孙义辅太久。

或许是习惯,或许是多次解决灾祸所养成的自保习惯。

他把视线挪开,然后把注意力放回到楼梯口。

楼梯口摆着的那尊供像突然燃起了大火——似乎是被其前端的香火所引燃。

石面裂纹里渗出暗色的油光,火焰燃烧时所制作的浓烟越往上越浓,浓到让人怀疑空气里飘的不是烟,而是被熏透的皮脂。

陈暧莘把目光从孙义辅的脸上移开,她拯救这个可怜人,但却无能为力。

妖异的大火很快将席卷这一整层楼。

而孙义辅也将葬身火海。

甚至。

陈暧莘都不知道他还是不是孙义辅,还是说他在触犯规则的那一瞬间,早就已经被同化成邪物。

陈暧莘猛吸了口气,把鼻腔里的焦糊味压了下去,转身沿着楼梯继续向上。

越往上,楼层越不像办公区。按照之前的规律,在第五层之上,本该有更多的“诱惑”,包装的更好的“糖果”,更华丽的“桃源”,可他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种堆叠——一种把人从欲望里拽出来,再硬生生塞进刑罚里的地狱绘卷。

第六层的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的光不是白色,而是像檀香烧到尽头时那种带灰的红。推门的一瞬间,陈暧莘闻到的不是腐臭,而是一股极其怪异的甜,像糖浆被烧焦后黏在锅底,那甜里又混着潮湿的木头味,像旧棺材被雨水泡过一夜。

里面站着人。

不,准确说,是“立着”。

一具又一具尸体被竖直地固定在地面,姿态像香——头颅微垂,双臂贴身,脚尖离地,身体被某种东西从下往上撑起,仿佛人本身只是容器,而真正被插入地面的,是他们的“位置”。他们之间间隔均匀,像插在香炉里的整齐香阵。地面并非泥土,却被凿出一个个孔洞,每一个孔洞里都有黑色的胶状物,像凝固的血,又像融化后再冷却的蜡,牢牢裹住尸体下半身,把骨与肉固定成一种无法倒下的直立。

陈暧莘的第一反应——她几乎不愿承认——是兴奋。

那是一种来自视觉兴奋,来自画家习惯性分析结构与构图的兴奋,来自她曾在无数恐怖题材书籍与民俗图谱里反复临摹的兴奋。她脑中甚至下意识浮现出光影的走向:红光从门外斜切进来,落在尸体肩线,阴影在胸腔处收束,整齐的排列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秩序感;若是画下来,会很漂亮,漂亮得残忍。

可下一秒,嗅觉灌满了她的鼻腔。

血腥不是单一的铁锈味,它混着脂肪的腥甜、混着内脏散出的温热气息,再混着香火反复覆盖后的焦香,像有人把“死亡”和“祭祀”搅拌成一锅稠汤,端到你鼻子底下逼你喝。

兴奋像被这股气味猛地掐断,陈暧莘胃部一阵痉挛,喉咙发紧,像有一只手从体内攥住她,把那份不该出现的快感硬生生拧成了羞耻。

她后退半步,扶住门框,胸口起伏,最终还是干呕了出来。

「呕……」

陆闲站在她身侧,脸色也白了几分,却还撑得住那种故作轻松的表情。

他偏头看向那个扶墙而立的少女,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的清明,随后语气里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揶揄:

「我还以为你经常画这种东西,所以有很强的承受能力。」

陈暧莘扯出一个笑,那笑里没有反驳的力气,只有一种被现实碾过后的疲惫。

「绘画与现实是不一样的。」

她停顿了一下,像在找更准确的词,又像不愿把某个词说出口。

「绘画是一种想象,人内心的阴暗只停留在探索的阶段,而这些现实……让我作呕。」

陆闲没再接话。他把视线重新投向屋内深处,像把调笑收回口袋里,换上了另一种更锋利的警惕。

陈暧莘也逼迫自己站稳,她不允许自己在这里被情绪拖垮——她清楚地知道,在这里一旦失去理智,将会失去那一点点求生的机会。

他们在第六层没有经历袭击,仿佛这栋写字楼的主人并没有急于去杀死他们。

而是将大门敞开,欢迎他们的到来。

进入第七层时,二人的眉心感受到了一阵透骨的冷。

这一层的空间质地产生了变化,如同从潮湿的地下室走进医院的停尸房。

天花板上垂着密密麻麻的“绳结”,最初看上去像装饰——像节庆时挂的红绳,像公司年会的廉价彩带。

可当他们走近,绳结在微光里显出肉色,显出血管一样的暗纹,陈暧莘才看清,那不是绳,是人。

尸体被吊起,身体软得像抽走了骨头,肉与筋被拧成结,关节处呈现出不可能的扭转角度,头颅歪斜,脸却仍残留着某种表情,有的像笑,有的像哭,有的像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表情就被迫结束。它们悬在屋顶,如同一排排晴天娃娃,被风一吹便轻轻摆动,摆动时发出微弱的摩擦声,那声音酷似指甲刮过木头,干燥而令人牙酸。

陈暧莘的不适情绪被压抑到了极致。

眼前明明是一些极其容易被当做作画素材的画面,却让她感到无比的抗拒。

陈暧莘的身体在颤抖着,她不自觉的抓住了陆闲的衣角,仿佛紧握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她精神紧绷,十九岁少女的身体完全依靠着她那40岁男性的精神在硬撑。

陆闲看了一眼陈暧莘,便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角。

二人没有多做停留,快速跑到了第八层。

第八层与第七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刚进来的二人就被空气中的热浪给打了一个照面。

地面像被油浸过,黑亮反光。屋内中央摆着巨大而空洞的金属槽,槽边缘残留着粘稠的油脂痕迹,墙上挂着一排排类似厨房用的铁钩,可钩子上挂的不是肉,是被油浸得发亮的人体碎块。

油锅并不在冒泡,像刚刚结束一场烹煮,热量还没散去,空气里残留着炸物的香,却混着皮肤烧焦后的苦味,那味道钻进鼻腔时,陈暧莘的眼角瞬间湿了。

她不断的用手肘抹着自己的眼泪,以掩饰这种“似乎显得不像是阴湿画家”的尴尬。但一股又一股迟来的悲伤不断的冲刷陈暧莘的心脏。

她看着这些被处理得像“食材”的尸体,想到孙义辅那张笑着的脸,想到那些在写字楼里推婴儿车、扶着吊瓶架的路人,想到他们也许曾经只是想要更好的生活,想要“每天都休息,工资拿到手软”那样的梦,而这个梦的代价,是把人变成可以被摆盘的材料。

陈暧莘的泪水几乎决堤般的涌了出来。

而陆闲站在她的身边,沉默了一会,随后带着认真的语气说道。

「没事,怪诞艺术家也有温柔的时候,这也不算是什么丑事。」

陈暧莘没有回应他,她知道这个轻浮的男人只是想要安慰她,而她现在却并不需要这种安慰。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着九层走去。

这是一种求生欲驱使着的行动。

而第九层。

目光之所及的景象残酷的让人无法站稳。

那里像一间摆满白瓷盘的餐厅,灯光明亮得刺眼,桌布洁白得过分,像要把一切污秽都反衬出来。

盘子上摆着薄得近乎透明的肉片,切口整齐,纹理清晰,像高级刺身,旁边还配着小小的蘸料碟。

陈暧莘强迫自己看了一眼,肉片上还带着微微的血色,边缘卷起,像还没完全死透。她的视觉再次产生那种可怕的“兴奋”,兴奋于切割的工艺,兴奋于构图的极致,兴奋于这份残忍的“美学”竟然如此讲究。

可紧接着,血腥气像被刺破的脓疮一样的灌进来,比前几层浓郁数倍,像有人把刀伸进她胃里搅了一下。

她终于没忍住,扶着墙干呕,吐出来的却只有酸水,喉咙灼得发痛,眼前发黑。

此刻,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可以热爱猎奇,可以研究民俗恐怖,可以在纸上构建地狱,但她无法在现实里把人的死亡当成纯粹的“素材”。她不是冷血的变态,她也不想成为那种为了艺术而把自己炼成怪物的人。

她忽然想起艺术之神的神选陈怡曾用那种懒散又冷淡的口吻说过。

「你对艺术只是喜欢,还没到信仰的程度。」

当时她还觉得那句话像调侃,此刻却像一记冷水,浇在她发热的脑子上,让她看见自己与“神选者”之间的距离——喜欢可以让她走进黑暗,信仰却会要求她在黑暗里安家。

陆闲站在她旁边,难得没有继续调笑。他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力道不重,却像在告诉她“不用再忍耐了”。

他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点自嘲式的温和。

「你这样反而还挺可爱的,更像是个女孩子的正常反应。」

陈暧莘抬起头,擦掉嘴角的水渍,呼吸仍乱,却已经重新把情绪压回胸腔深处。

「我是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暧莘带着难受的情绪回应着陆闲。

虽然她很想骂对方,但她却奇怪的发现,经过对方的这一调笑,她似乎好了许多。

她的眼神从桌上的“刺身”移开,开始扫视墙面、地面、天花板的结构。

她终于看懂了一个变化:上面几层的供像越来越不像“供像”,刑罚越来越像“流程”,而八卦机关的线索也越来越不在“表面”。前五层,他们依靠旋转底座上的卦位开关,按“艮、离、坎、兑”一层层推进,那些机关像摆在桌上的谜题,等你来解;可从第六层开始,谜题不再摆出来,它开始隐藏自身。

这不是单纯为了提高难度,而像某种仪式走到后半程——前半程用欲望引你入局,后半程用刑罚把你固定成“材料”。

陈暧莘脑中掠过一些古籍里零散的词:炼形、炼神、尸解、蜕化……她曾经为了画民俗恐怖翻过《抱朴子》之类的典籍,书籍的作者讨论过“尸解仙”的说法。

说下士先死后蜕,假托尸体以遁形,世人见其死,而其神识已去。

这些概念在现实宗教里有复杂的教义脉络,绝不是几层楼的刑罚就能“考据”清楚,但眼前这座写字楼显然在借用“道教成仙”的意象——它并非真要教人修行,而是要把人当成造神的零件,通过“规定的死法”去堆砌一个能被信徒供奉的东西。

她压住翻涌的胃,抬眼看向第九层尽头,那是一面几乎与墙融为一体的金属门,门上没有标识,只有一条竖向的凹槽,像电梯井的检修口。

「生门不在楼层里。」

她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它像内脏一样藏在楼的内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