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东西从一开始就是被水泥给封死的。
只不过,眼下这个金属门被摆放在了九楼的最里面,而它的前面堆满了废弃物,仿佛时间已经将其封存许久。
陈暧莘走到门前,指尖沿着凹槽轻轻一划。
随即,转头对着陆闲说道。
「你能尝试着打开它吗?」
陈暧莘的语气带着稍许的怒气。
那不是对陆闲的怒,而是想要惩罚在这里的施恶者——他必须为自己的残忍而付出代价。
「没问题,这种小事交给我就行了。」
陆闲笑了笑,他把袖口往上卷了一点,露出手臂上已经结痂的细小刀口,像是他日常的一部分。他没有立刻动用苦行的力量,反而先用最朴素的方式把手指插进门缝,肩膀一沉,背肌绷起,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那一刻,陈暧莘甚至觉得他像在徒手掰开某种巨兽的肋骨。
铁门被陆闲的怪力向左右压缩成了薄片,一抹漆黑吸收了周围的光线,也给周围的血腥气染上了一股霉味。
二人往里看去,里面果然是电梯井。
井壁潮湿,石灰剥落,像年久失修的地下通道。更诡异的是,井内并非一片空洞,而是沿着井壁向下延伸出一排排石阶,石阶粗糙,边缘被磨得圆滑,像有人长期上下行走。
石阶与墙体之间存在着缝隙。
这些缝隙出现的目的似乎是昭示着,这些石阶并非是“长在电梯井上”——它们是被前面的八卦开关一层层“解锁”出来的。
也就是说,他们之前若没有按顺序转动那些底座,电梯井即便找到,也只会是一条无法通向井底的死路。
井内的空气有一种很重的压迫感,像无形的信仰在这里凝成了实体,往人胸口上压。陈暧莘几乎能感觉到,只要她在这里动用艺术之神的权柄,哪怕只是画一段临时的扶手,那抹藏在视角边缘的红——那团永远在远处窥伺的污染——就会顺着这份压迫走到她面前,像终于等到她把门打开。
她把手藏进袖子里,指尖微微发抖,却强迫自己不去握那支无形的笔。
「这里不能用我的能力。」
陈暧莘说,随后她又补充道。
「不知道你的能力在这里受不受影响。」
陆闲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笑了一下。
「放心,我那根本不是什么赐福,而是诅咒。诅咒是不会受到赐福抑制影响的。」
电梯井内的浊气会加速信仰者副作用的爆发,而这种事对于陆闲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他能通过自残来召唤更为恐怖的存在。
两人踏入电梯井的石阶,脚步声在狭窄的井里回响,像有人在暗处跟着他们一起下行。
越往下,香火味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潮湿的土腥,像地下墓穴被翻开后散出的味道。
井壁上偶尔能看见一些淡淡的刻痕,像符号,又像有人用指甲抓出来的求生痕迹,陈暧莘不去细看,她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分析,就会被那些痕迹拖进更深的联想里。
下行的路很长,长到让人怀疑这栋写字楼的“高度”其实是横向折叠的——楼层只是壳,真正的核心藏在地下。
「你为什么会选择当一个苦行僧?」
不知是因为这段向下的路程实在是太长还是之前陆闲给陈暧莘起到了一点安慰的作用,少女竟然少见的和面前的“斗篷阴郁男”搭起话来。
而陆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在走到某一段石阶时,语气轻描淡写,却突然点破了一个秘密
「你在删除我记忆的时候,没有偷偷查看么?」
陈暧莘脚步一顿,侧过头。
「你找回那部分记忆了?我们删除后用来进入桃源乡的记忆?」
陆闲耸了耸肩。
「这没有什么难度,我只是在考虑记忆找回后桃源乡会怎么判定我们。」
「异类?还是必须要排出“体外”的脏污?」
听到陆闲的回答,陈暧莘冒出了些许的惊讶。
她也找回记忆了——这是她刻意安排的。
刚才在孙义辅被同化为员工的时候,她的脑海就开始竭尽全力去想和孙义辅相关的事情。
结果,却触发了孙义辅与王忆梦这一条关系线,从而通过王忆梦的这段记忆,找回了这次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
作为利用睡眠欲之神的权柄的施术者,作为代价的那一部分记忆肯定是永远找不回的。但主动删去的那部分记忆,找回难度应该比其他人要低。
然而,陆闲现在说他也找回了记忆,这意味着陆闲的精神情况,可能比她预估的更加复杂。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陈暧莘问道。
陆闲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点探究,像在观察她的底线。
「你不喜欢不经同意窥视别人记忆,对吧?你是一个还把对他人的尊重捧在手里的文明人。」
陈暧莘沉默了一瞬,竟无从反驳。她确实一直把“尊重”当成自己最后的锚点,哪怕在这个世界里,尊重常常会被当成软弱。
「是的,这是我的处事风格。」
陈暧莘回应着陆闲,而后者只是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
「而我不同,我什么底线都没有,只要能够达成我的目的就可以了,所以……我想把这个秘密藏起来,观察一下你的反应。」
她看着陆闲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之所以显得放荡不羁,很可能不是因为他天生轻佻,而是因为他必须用这种方式把自己从某种更深的压迫里剥离出来。
「你问我为什么当苦行僧。」
陆闲继续说,语气像在讲别人的事。
「因为我是一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我一出生就被我师父给捡到了,他是一个苦行僧。但他实际上并没有让我入这一行,苦行是我自封的。」
陈暧莘没有催促。她只是跟着他往下走,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像在等待某个能解释他“苦行”的答案。
陆闲的脚步很稳,像走惯了这种向下的路。他的声音在井里回荡,带着一点嘲弄,又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疲惫。
「说起来,我还必须好好感谢那繁殖欲之神那个贱女人呢!我一出生就被她给选中了,这给我带来不少的麻烦……但同时,那种欲望似乎也只有师父的苦行能够抑制。」
陆闲一边说着,一边咬了咬牙,像是回忆起一个让他极度愤恨的记忆。
「繁殖欲之神的神选者,听上去很厉害,对吧?吸引力拉满,又能使用支配的权柄,连神界的东西都能被我招来。可对我来说,它更像一根绳子,一头拴着我,一头拴着一群看不见的东西。它们闻着味就会来,来得越多,我就越像一个灯塔,把那些恐怖的东西都招了过来。」
「当然,还有一些不知廉耻的女人。那些女人都求着和我繁殖呢,不像你这么纯洁的。」
陆闲似乎一直都可以把沉重的话题转向轻佻。
在感受到了陈暧莘无语的白眼后,他又继续认真的说道。
「可我不想当任何东西的‘对象’。我想当我自己。于是我开始偷偷学习苦行,开始把痛当成锁,把身体当成牢。痛会让我清醒,会让我知道我还在这里,不是被谁拖着走。」
陈暧莘听得心里发凉。
她忽然想到自己这一路以来的挣扎——性别被改写,记忆被修正,能力带来污染,连“家”都想把她驯化成一个乖女儿。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抗是最艰难的,可陆闲的对抗方式更像一种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他不是为了变强,而是为了不被强迫成为某种“理应如此”的存在。
「那么你呢?」
陆闲忽然反问。
「你为什么会有两种信仰?艺术也好,睡眠也好,你身上那股味道比很多老信徒都复杂。」
陈暧莘把视线落在脚下石阶,石阶边缘有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潮湿的黑,像一条细小的伤口。她不想在这里解释太多,也知道解释不了太多。
她只能用最不刺耳的方式把真相遮住。
「我不知道,你看我……稀里糊涂的变成了女生。还莫名的拥有了这非人的能力,我到现在为止都是被某个存在推着走的。」
陆闲笑了一声,没再逼问。他像是接受了这种含糊,或者说,他更习惯别人不说真话。
两人继续下行,井壁的刻痕越来越密,像某种古老的符箓被人反复描摹,最终只剩下残破的线条。
陈暧莘忽然意识到,前面那些刑罚楼层,也许并不是纯粹的恐怖展示,而是某种“献祭的步骤”,用不同的死法对应不同的“供奉”,把人的欲望、恐惧、痛苦拆解成可供吞食的信仰碎片。
她曾在关于道教斋醮科仪的资料里看到过“设坛、降神、迎驾、献供、送神”等流程描述,仪式以迎请神灵、献供答谢、最终送神为结构。 眼前这栋楼显然在仿造“设坛迎神”的外形,却把“献供”换成了活人的命,把“送神”换成了“造神”,把一切宗教语言都扭曲成了杀人的机械流程。
想到这里,她的愤怒再次涌上来,却被她硬生生压回去。
她转头看向陆闲,她突然很不想陆闲接下来会出现什么状况。
虽然这家伙的嘴巴很贱,但心是善良的——她还是不能接受在这里死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终于,石阶尽头出现了一段更宽的走廊,走廊尽头隐约能看见微光,像地下道观的灯火。陈暧莘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真正的“核心”近了。
她侧过头看陆闲。
「接下来可不要乱来,你活下来最重要!」
陆闲像听见了什么新鲜事,挑眉道。
「你居然还会关心我?」
陈暧莘把头偏了过去,不想看这个轻浮男人脸上的表情,随即说道。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死人了。」
陆闲的笑意收敛了一点。他点了点头,像给出一种罕见的郑重。
「行。你说怎么走,我就怎么走。」
两人迈入走廊,空气忽然变得更干燥,香火味重新出现,却不再是庙里的清香,而像被反复点燃又反复熄灭的残香,带着焦苦。
陈暧莘的指尖又开始发热,那是艺术之神的权柄在蠢蠢欲动,像一支无形的笔在她掌心轻轻敲击,催促她去“创作”、去“证明”、去把眼前的一切画成自己的作品。
她把手握紧,压住那份冲动。她知道,只要她在这里画出第一笔,污染就会更近一步,而她必须把那支笔留到最关键的时刻。
走廊尽头的光越来越近,像一盏灯在等待。陈暧莘与陆闲对视一眼,没有多余的话,只把脚步压得更轻,像怕惊动某个正在沉睡的东西。
他们不知道门后是什么,但既然到了这一步,似乎逃跑也没有用了。
“桃源乡”的结界早就将两人困入其中了。
「答应我。」
陈暧莘没有看向陆闲,但目光坚决。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