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门合拢的声音很轻。

像是有人在身后,把外面的世界当做一本书给合上。

陈暧莘站在写字楼的一楼大厅,短暂地停住了脚步。

办公室内,清新的檀香混杂着碎纸机碎掉的木浆味组合成一种难以描述的违和感,在她的感官里慢慢成形。

这里正常的太不正常了。

灯光柔和,色温偏暖,没有一处刺眼。地面干净得能映出人影,却又不至于冷清。空调风恒定而克制,刚好能让人忘记季节。

面前的人有很多,陈暧莘粗略的数了一下,大约有四五十人。

多到让人觉得这里的“繁忙”本该成立。

穿着工装的员工在大厅里来回走动,有的端着文件夹,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在自动咖啡机前排队。

每个人都在做着“该做的事”。

但他们的表情,一致得过分。

不像是那种被强迫的僵硬笑容,而是一种长时间维持后的自然状态——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柔软,仿佛对一切现状都心甘情愿。

他们拉着着嘴角,让面部的表情保持着适度的状态。

似乎不用再为明天的忧愁而去考虑了。

陈暧莘的目光被一个女人吸引。

那是个穿着浅色职业装的年轻母亲,推着一辆婴儿车,正慢慢地从大厅另一侧经过。婴儿车里铺着柔软的毯子,一个还不到一岁的孩子躺在里面,咿呀地挥动着小手。

女人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手机,嘴角带着笑。

她的工牌挂在胸前,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行政部——助理”。

婴儿车的轮子在地面上发出极轻的声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侧目。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陈暧莘注意到,女人在经过饮水机的时候停了一下。

她单手推着婴儿车,另一只手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淡金色的液体。标签上写着“Champagne(香槟)”,下面标着年份。

那是酒。

女人喝了一口,呼出一口气,表情更加放松。

随后,她弯下腰,把奶瓶打开放在饮水机下方接了一些。

又将奶嘴扭紧。

随后她把奶瓶递给婴儿。

婴儿没有哭闹,在含了一口奶瓶里的液体之后,反而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像是被安抚了一样。

这一幕发生得太自然了。

自然到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陈暧莘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这个女人……在给婴儿喂……酒?」

陆闲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你看那边也有。」陆闲指了指远处,低声说道。「那边也有很多推着婴儿车的母亲。」

陈暧莘没有回答。

她的视线已经被另一边吸引。

食堂方向,有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中年男人,正推着输液架缓慢前行。输液架上挂着药水瓶,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

输液架旁,是一个看起来至少八十岁的老太太。

她坐在轮椅上,身形瘦小,头发花白,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她的手搭在扶手上,手背松弛,布满褐色的斑点。

男人一边推着轮椅,一边低头和老太太说话。

「妈,今天食堂有你爱吃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微弱却真实的笑容。

他们的工牌并排挂着。

“后勤部——设备维护”。

“后勤部——顾问”。

老太太的工牌,是新的。

她的照片,是最近拍的。

仿佛她不是被照顾的人,而是这个系统里一个理所当然的成员。

他们就这样进入了食堂。

食堂不需要饭卡,也没有专门的管理人员。

整个环境内没有人觉得,在写字楼里挂着输液瓶办公,是一件需要被讨论的事。

陈暧莘的喉咙微微发紧。

这里的一切所包含的善意甜的她喉咙发腻。

这让她有一种不适的呕吐感。

写字楼内到处都挂着标语,用圆润的字体写着:

——身体是工作的本钱。

——家人也是。

而食堂入口的横幅,则更加直白:

——每天都要休息16个小时。

——工资要拿到手软。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可以不用做了。

这些话,单独去读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可当它们被贴在这里时,却让人产生一种被包裹的窒息感。

因为这里和外面的公司太不一样了,这里根本不像是现实中的公司。

写字楼里,甚至设有“休息区”。

柔软的粉色灯光从半透明的隔断后透出来,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其中缓慢移动。

门帘后,窈窕的身影如同柳条一般扭动着身姿。圆润的波浪横架在粗细不匀的灯塔旁,莺燕起伏。

这里允许、甚至鼓励一切“让人放松”的行为。

一切欲望,都被妥善安放。

「好家伙,这里连这种地方都有啊。」陆闲无所谓的轻笑着。

但很快,他就遭到了陈暧莘的白眼。

除了陆闲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以外,另外两个——勉强都算是中年“男性”吧。

一个已经变成了女生,一个是有家庭的。

似乎在伦理道德上都不允许他们有什么非分之想。

在把目光从那移开以后,陈暧莘的眼神撞到楼梯口上。

随即她的脊柱就如同触电一般的升起了一缕寒意。

每一个楼梯拐角处,都供奉着一尊神像。

不是杂糅的民间神祇。

而是严格符合道教体系的神像。

她在第一尊前停下脚步。

供奉的是元始天尊。

神像端坐,头戴冕旒,神情肃穆。供台干净,香炉中插着三炷清香,烟气笔直向上,没有一丝摇晃。

再往上,是灵宝天尊。

再往上,是道德天尊

三清轮转。

规矩且正式。

每一尊的摆放位置、朝向、供品,都符合最传统、最“正确”的供奉方式。

仿佛是一个被精确维持的宗教结构。

「……上班的话,一般会摆关公或者财神爷吧?」孙义辅低声说。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不清楚,我们继续观察。」

陈暧莘听了他的话以后摇了摇头。

随后,她的目光再次回到了工位上的那群人。

那群人依然带着微笑。

像是有人打印了统一的微笑后,在他们的脸上拓印下来了一样。

「你觉得他们是自愿的吗?」

陈暧莘望向孙义辅。

孙义辅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说,「但如果这里的工资很高的话,我也能笑的出来吧……咳咳。」

孙义辅吐着肚子里的苦水。

三人没有继续停留在一楼。

他们开始向上。

在第二层、第三层,景象并没有变化。

办公区井然有序,员工专注工作,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有人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哼着歌;有人在会议室里点头记录,像是在参与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温和会议。

陈暧莘在墙边停下。

那里贴着一张写字楼的平面图。

她看得很慢。

一边确认安全出口的路线,一边在确认结构。

她的视线沿着走廊的分布移动,逐渐在脑中拼凑出一个熟悉的形状。

「……果然。」

她低声说道。

陆闲靠了过来。

「看出什么了?」

「不是随便设计的。」陈暧莘说,「这是后天八卦。」

她抬手指向图纸。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每一层的位置,对应一个方位。」

陆闲的表情一点点收敛,随后感叹了一句。

「那糟糕了,宗教之神的信徒。」

「怎么说?」

陈暧莘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宗教之神是八大旧神里最怪的一派。过去古代宗教势力强盛,而近代开始宗教衰弱,但由于其信仰是坚定,以至于其具有最为浓郁的信仰。也就是说——信仰浓度最高。」

陆闲的脸上挂住了罕见的认真。

「宗教之神的信徒包含了从古至今所有的宗教信仰——儒,释,道,藏传,西方的天主教等等……虽然不知道宗教之神的权柄是什么,但他们有的人甚至可以通过信仰的力量施展出描述在古籍中的神迹。」

「那些可都不是开玩笑的东西。」

陈暧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她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一次的事件将会非常的棘手,而与其听令于当铺,不如当时拒绝任务然后提交辞职申请。

在迟疑了一会,他们继续向前。

在其中一层,孙义辅忽然停住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赵勇。」

办公区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电脑前。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

屏幕上,是一堆奇怪的文字——

「他他他在在在那那那

不不不不可以说

看见了却没有看见

你已经读过这一行

你已经读过这一行

你已经读过这一行」

赵勇是孙义辅在杂志社认识的朋友。

一样的穷光蛋一个,但却是一位处理过三起灾祸事件的老手。

然而此刻的他却背佝偻着,动作机械,脸上挂着与其他人一模一样的满足笑容。

像是终于找到了“适合他的位置”。

孙义辅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别过去。」

陈暧莘的声音不高,却冷静得近乎残酷。

「不要碰这里任何的东西。」

她的视线扫过整层楼。

「我们在找到这里的规则以前,不要轻举妄动!」

赵勇敲击键盘的声音,在这时显得格外清晰。

而楼梯口的神像,依旧静静地伫立着。

香烟袅袅。

安静且怪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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