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车体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像是被人粗暴地从另一个时代拖拽过来，硬生生塞进了这栋写字楼的腹腔之中。六个轮胎压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低沉而规律的摩擦声，却无法驱散这里那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孙义辅站在登月车旁，背微微佝偻着。

这个来自杂志社的男人没有拄拐杖，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的身体状况良好。过深的黑眼圈几乎吞没了他的眼眶，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睡眠不足后的灰白色，肩膀下意识地向内塌陷，像是随时都会被看不见的重量压垮。

「信号接入完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机械的冷静。

工业之神的权柄在他体内运转时，并不会像繁殖欲或艺术那样张扬，而是一种持续的、近乎折磨式的消耗。每一次调用，都像是在用身体换取一段理性的工具。

登月车缓缓向前移动。

内置摄像机捕捉到的画面，被投射到一块临时生成的显示屏上。

画面很稳定。

墙体、地面、承重柱——一切都干净得不像是曾经有人活动过的地方。没有办公桌，没有文件柜，甚至连一张废弃的纸片都没有。就像是刚刚完工，却从未迎来过任何一位租户。

「……什么都没有。」

陆闲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屏幕。

这个画面让在场的三人都有些惊讶。

登月车继续向前。

画面依旧没有变化。

空无一物的毛坯空间，延伸向更深处，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排除设备故障。」

孙义辅平静地补充。

「阿波罗登月车是都市传说级神秘物，只要在三维空间中“存在”，它就一定能拍到。」

他停顿了一下。

「所以，现在的结论是——」

「面前的三维空间内，没有任何东西。」

陈暧莘的视线，却不在屏幕上。

她站在显示屏旁，却像是刻意避开了那片“理性”的影像，转而看向现实中的写字楼一层。

现实中的一层，与画面完全不同。

狭窄。

杂乱。

成排的杂货架从入口一路向内延伸，旧书、零件、过期杂志、电子废品被随意地塞进架子里，却又恰到好处地留出了一条“路”。那条路并不宽，只够一个人侧身通过，甚至在某些位置，需要微微收紧肩膀。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陈暧莘忽然开口。

陆闲转头看她。

「什么？」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迈出一步，走到最近的杂货架前，伸手抽出了一本书。

书很旧。

封面泛黄，纸张粗糙，带着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触感。

「如果工业之神的权柄不出现问题的话，这些又是什么——难道它们不存在于三维空间么？」

这些书籍明显能够碰触到，书籍的内容也很简单。

是某个公司的报表，但它却能够向陈暧莘的手心传来真实的触感。

「不清楚，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孙义辅摇了摇头。

他的阿波罗登月车以往都可以解决大部分事件。

甚至于，他都不用亲身经历恐怖事件就能将邪物封印，解决掉灾祸。

但之前的经验在眼前的这栋写字楼面前都不成立。

「我们找找这些书吧，看看有什么线索。」

陈暧莘也没有指望孙义辅的能力能够探查到什么。

倒不如说，如果一台简易机器人就能探查到的信息，它也不值得王忆梦花费这么大的价钱去让他们俩做这件事。

在一堆杂乱的书籍中翻找之后，陈暧莘的目光锁定到了一本熟悉的书籍上。

这种熟悉感，就如同回到80年代的小学语文课本上。

《桃花源记》。

她的动作停住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安静了。

「……这是什么？」陆闲皱眉。

孙义辅的反应更直接。

「我刚才查了一下工业之神的数据库，里面并没有相关信息。」

没有信息？

陈暧莘有点疑惑，难道说这本古文在这个世界中不存在？

但这也很正常，毕竟是平行世界。

因此，她没有做多余的解释。

她翻开书，指尖在纸页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认文字的真实存在，随后低声读了出来。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这片狭窄空间里异常清晰。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翻页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明显。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专注，像是并非在“阅读”，而是在进行某种比对。

直到她的视线停在某一行。

「初极狭，才通人。」

陈暧莘抬起头。

视线越过书页，落在眼前那条由杂货架构成的狭窄通道上。

只能一人通过。

不能并行。

不能回头。

「你们看这……像么？」

她轻声问。

陆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表情一点点收敛。

「像……太像了。」

孙义辅的喉结动了一下。

「继续。」

陈暧莘翻页。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她没有念完。

但三个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王忆梦口中，那些第一批进入写字楼的“侦探”。

满足。

富足。

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并怡然自得。」

陆闲低声补了一句。

空气中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

陈暧莘继续向后翻。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

「处处志之。」

她合上书，又重新翻到后半段。

「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

她抬眼。

「他们把里面的事情，说出去了。」

孙义辅的呼吸微微一滞。

「后面的呢？」

陈暧莘翻到最后。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她合上书。

周围的杂货架依旧沉默，像是从未听见这段文字。

「看来这里的规则其实早就已经运转起来了。」

她平静地说道。

「第一批进去的人，说了不该说的事情。」

「他违反了桃源乡的规矩——不足为外人道也。」

陆闲缓缓吐出一口气。

「所以——后面再听说写字楼消息的人。」

「要么，再也找不到。要么就是……」

「消失。」

陆闲的声音在此刻停顿，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察觉到了氛围的不对劲。

「对。」

陈暧莘点头。

「而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进去”。」

「而是——」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停留了一瞬。

「我们已经通过王忆梦知道它的存在了，而王忆梦则是通过那些触犯规则的人知道的。」

「所以……」

陈暧莘的语气顿了顿，随后继续说道。

「我们在听闻这个事件的那一瞬间，已经触犯了它的规则——这使得我们永远触及不到关于它的“真相”。」

显示屏上的画面忽然闪了一下。

随后彻底熄灭。

登月车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白色躯壳。

孙义辅的脸色更差了。

「工业权柄……被拒绝了。」

陈暧莘却并不意外。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桃花源记》，像是在看一张早已写好结局的说明书。

「要找到写字楼的本体，唯一的条件是——」

她停顿了一下。

「不知道写字楼的存在。」

陆闲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一声。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失败了？」

「还没有。」

陈暧莘抬起头。

她的眼神很冷静，冷静到近乎残酷。

「规则只要求我们“不知道写字楼的存在”。」

「并没有要求——」

她轻声说：

「“从未知道过”。」

孙义辅猛地抬头。

「你是说……」

「删除。」

陈暧莘的声音很轻。

「我们必须得删除关于写字楼的认知。」

「只保留一个记忆的信息，在必要的时候，把最关键的信息唤醒。」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能做到这件事的力量……」

陆闲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陈暧莘没有回避。

「只有睡眠欲之神。」

她缓慢地说。

「它不仅支配睡眠。」

「也支配记忆的导入与导出。」

陈暧莘垂下眼，像是在衡量某个尚未被真正使用过的选项。

「我没怎么用过它。」

「也不确定副作用会是什么。」

她抬头，看向两人。

「但这是唯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