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如果永夜王庭有清晨这个概念的话——是在一阵轻柔却不容拒绝的敲门声中到来的。

林澈从浅眠中惊醒。

这里的“夜晚”没有自然光线的变化,只有城堡深处某种古老的魔法钟鸣,低沉地响了六下,宣告着永夜王庭又一个“白昼”的开始。

壁炉里的幽蓝冷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房间内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冷。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

林澈起身,披上外衣。

瑟琳娜已经不在房间——她昨晚被安排住在隔壁的偏殿,虽然不远,但显然伊丽莎白有意将他们隔开。

打开门,门外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女性血族侍从。

她们穿着统一的暗红制服,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微微躬身。

“林澈阁下,女王陛下有请。”

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平板无波,“请您随我们来。”

没有询问,没有选择,只是通知。

林澈点点头,没有多问。

他早已料到,伊丽莎白不会给他太多喘息的时间。

跟随侍从穿过蜿蜒的回廊,墙壁上的血色晶石散发着微弱的光,将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空气中有淡淡的熏香味,混合着陈旧的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偶尔能遇见其他血族,他们或优雅行礼,或投来审视的目光,但都沉默着,像一群游荡在古堡中的幽灵。

最终,侍从在一扇高大的双开门前停下。

门是暗沉的乌木材质,雕刻着繁复的玫瑰与荆棘图案,门把手是银质的,被擦拭得锃亮。

“陛下在里面等您。”

侍从说完,便如同雕像般退到两侧,垂首静立。

林澈推开门。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书房,或者说,更像一个私人收藏室。

高耸的书架从地面延伸到拱形天花板,上面塞满了厚重的、封面古老的典籍。

房间中央铺着深红色的地毯,一张宽大的黑檀木书桌后,伊丽莎白正斜倚在一张高背椅上。

她没有穿昨晚那身隆重的礼服,而是一袭暗红色的丝绒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银线,长发随意披散,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她手中把玩着一枚暗红色的宝石,听到开门声,猩红的眼眸抬起来,落在林澈身上。

“睡得可好,我们尊贵的客人?”她唇角微勾,声音慵懒。

“承蒙陛下关照,尚可。”林澈走到书桌前适当的位置停下,微微颔首。

“尚可?”伊丽莎白轻笑,将宝石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永夜的静谧,可不是谁都能享受的。它能让人沉淀,也能……让人发疯。”

她站起身,长袍曳地,无声地走到一侧的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书脊。

“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林澈?”

“请陛下明示。”

“教育。”她转过身,背对着书架,光影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或者说,是让你了解。了解你即将生活一个月的地方,了解它的规则,它的历史,它的……本质。”

她走向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如果那能被称为窗的话。

窗外并非景色,而是一幅缓缓流动的、仿佛由暗红与深紫雾气构成的抽象画,偶尔有银色的流光如同血管般划过。

“永夜王庭,并非一日建成。”

她看着窗外那虚幻的景象,声音平缓,却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它诞生于世界最初的阴影之中,承载着血族万年的记忆与荣光。在这里,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淌,生命以另一种形态永恒。”

她侧过脸,看向林澈:“而你,一个来自异界的灵魂,一个被三方力量标记的‘变量’,想要在这里安然度过,仅仅依靠精灵的谨慎和龙族的蛮力,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理解黑暗,理解永恒,理解……血族看待世界的方式。”

这不是邀请,而是宣告。是她“课程”的开始。

“瑟琳娜呢?”林澈问。

“她?”伊丽莎白挑眉,“她正在上她的课。关于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血族公主,如何掌控自己的力量,如何……不再那么软弱。”

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至于你,你的课程,由我亲自来上。”

她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黑色册子,递给林澈。

“今天的第一课,从‘回廊’开始。”

她说,“拿上它。它会告诉你一些……基础的东西。”

林澈接过册子。触手冰凉,材质非皮非纸,更像某种凝固的阴影。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流动的银色字迹,并非通用语,而是一种古老优美的文字,但他却能莫名地理解其意:

《永夜箴言·初章:阴影中的道路》

“跟我来。”伊丽莎白没有给他阅读的时间,径直走向书房另一侧的一扇小门。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螺旋阶梯,石阶潮湿,墙壁上凝结着暗色的水珠。

空气更加阴冷,带着地下特有的土腥味和更浓重的陈旧气息。

阶梯尽头,是一条宽阔得惊人的回廊。

回廊两侧是高达数十米的拱形石壁,石壁上并非空白,而是雕刻着无数栩栩如生的浮雕。

浮雕的内容并非神话或历史场景,而是一个个姿态各异、面容模糊的身影,他们或行走,或跪拜,或挣扎,或沉眠,共同构成一幅宏大而诡异的众生相。

最令人心悸的是,这些浮雕的眼睛。

无论人物姿态如何,他们的眼睛都仿佛活了过来,空洞地“望”着回廊中央,随着人的走动,那目光似乎也在缓缓移动,始终追随着你。

回廊的地面是光滑的黑色石板,打磨得如同镜面,倒映着上方不知从何处投下的、幽蓝色的冷光,以及两侧那无数双“眼睛”的倒影。

光线在这里被扭曲、吸收,使得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压抑的暗蓝色调中,仿佛置身于深海之底,或是某个巨兽的腹腔。

“欢迎来到‘凝视回廊’。”伊丽莎白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中产生轻微的回音,显得格外空灵,“这里是永夜王庭的起点,也是每一个血族新生儿的必经之路。这些浮雕,”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石壁上一個跪地祈祷的身影,“记录着血族历史上所有重要的灵魂。他们的故事,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结局。”

她停下脚步,转向林澈,猩红的眼眸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你知道血族为何追求永恒吗,林澈?”

林澈沉默。他知道答案不会简单。

“并非因为恐惧死亡。”

伊丽莎白自问自答,声音很轻,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而是因为,我们见证了太多短暂生命的荒谬。日出日落,花开花谢,爱恨情仇,王朝兴衰……”

“在永恒的尺度下,不过是一瞬间的涟漪。我们选择停留在阴影中,并非逃避光明,而是为了看得更清楚——看清楚那些在时间洪流中挣扎的灵魂,他们的执着,他们的愚蠢,他们的……可悲的闪光。”

她走向另一幅浮雕,那是一个张开双臂、仿佛拥抱虚空的身影。

“看这个。他曾是一位人类国王,雄才大略,征服了半个大陆。他祈求初代血族赐予他永恒的生命,以完成他未竟的霸业。他得到了。然后呢?”

她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他花了三百年,看着他建立的帝国分崩离析,看着他深爱的子孙互相残杀,看着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化为尘土。最后,他疯了,自己走进了阳光里。”

她的指尖划过浮雕人物空洞的眼睛:“永恒,是一面最残酷的镜子。它照见的,往往不是伟业,而是虚无。所以,血族学会了在永恒中寻找‘意义’。不是创造,而是观察;不是拥有,而是品味;不是爱,而是……收藏。”

她转过身,面对林澈,长袍在无风的回廊中微微摆动:“而你,林澈。你的生命原本短暂如蜉蝣,却因为一次意外,被抛入了永恒的视野之中。精灵想用秩序束缚你,龙族想用力量占有你。而我……”

她走近一步,冰冷的气息几乎拂到林澈脸上:“我想让你看见。看见永恒的真实面貌,看见阴影中蕴藏的力量,看见在时间尽头等待每一个灵魂的……真相。”

林澈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这不是威胁,也不是诱惑,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神灵俯瞰蝼蚁般的“展示”。

她在向他展示血族的哲学,他们的世界观,他们那建立在永恒孤独之上的、冰冷而傲慢的“真理”。

“陛下想让我看见什么?”林澈稳住心神,问道。

“看见选择。”伊丽莎白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语气恢复了些许慵懒,“看见在你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精灵为你规划的、充满‘意义’和‘责任’的短暂之路,一条是龙族为你铺设的、燃烧着激情与力量的征服之路。而第三条路……”

她抬手,指向回廊深处那无尽的黑暗与浮雕:“是阴影中的道路。没有意义的负担,没有激情的灼烧,只有永恒的观察,冷静的品味,和绝对的自由。这条路,不需要你成为血族,只需要你……理解我们。”

她笑了笑:“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让你思考的开始。拿着那本册子,每天读一页。它会引导你。”

她不再多说,转身沿着来路返回。“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你可以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感受一下‘凝视’的重量。记住,晚餐时间,不要迟到。”

她的身影消失在螺旋阶梯的拐角,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澈独自站在空旷诡异的回廊中央,被无数浮雕的“目光”包围。

那本黑色册子在手中沉甸甸的,冰凉刺骨。

他翻开册子,第二页的银色字迹浮现:

“当你被无数眼睛注视时,你看到的不是他们,而是你自己在无数镜子中的倒影。永夜的第一课:认识孤独,拥抱阴影。”

他合上册子,抬头望向回廊深处。幽蓝的光线在远处被黑暗吞噬,仿佛没有尽头。

伊丽莎白的第一课,不是知识的灌输,不是力量的展示,而是将他抛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充满心理暗示的环境。

她在用整个永夜王庭的氛围,用这些沉默的浮雕,用她的话语,一点点地侵蚀他的认知,动摇他的立场。

她不是在强迫他选择黑暗,而是在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一颗关于永恒、关于虚无、关于另一种可能性的种子。

而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瑟琳娜还在上她的“课”,承受着来自母亲的压力。

艾拉和克劳迪娅远在精灵之森和龙崖,她们的“关怀”鞭长莫及。

在这里,他几乎是孤身一人。

他深吸一口阴冷潮湿的空气,将那本《永夜箴言》紧紧攥在手中。

阴影中的道路吗?

他迈开脚步,沿着回廊,向那深邃的黑暗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数目光的焦点上。

他需要看清的,不仅仅是永夜的真相。

更是他自己,在这片永恒阴影中,究竟会映照出怎样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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