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听起来带着一丝虚幻的浪漫,但踏入其中的瞬间,林澈只感到一股更加凝实、更加无孔不入的阴冷。
这里比之前觐见的大厅更为私密,也更为奢华。
穹顶低垂,绘满了繁复的、描绘血族古老传说的壁画,色彩浓烈到近乎妖异。
墙壁并非冰冷的石材,而是某种深红色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晶石,将厅内本就幽暗的光线染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色。
长桌铺着墨黑的天鹅绒,上面摆放着成排的银质烛台,烛火却是幽蓝色的,跳跃着,将每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墙壁和地毯上,如同鬼魅。
厅内已经坐了不少血族。
他们衣着华贵,举止无可挑剔的优雅,苍白的面容在幽蓝烛火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但当林澈和瑟琳娜在侍从引导下走进来时,所有的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如同潮水退去。
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
好奇的、评估的、玩味的、漠然的……还有毫不掩饰的、带着赤裸裸食欲与贪婪的。
那些目光像冰冷的蛇信,舔舐过林澈的皮肤,让他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就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鲜肉,被丢进了饥饿的狼群。
瑟琳娜的身体瞬间僵硬,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往林澈身边靠了靠,手指悄悄攥住了他袖口的一角,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她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身过于华丽的暗红长裙里。
“放松些,我的小公主。”
伊丽莎白的声音从长桌尽头的主位传来,慵懒而清晰,“今晚是家宴,不必拘礼。”
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隆重的礼服,依旧是暗红色,但裙摆上以银线绣满了盛放的黑色玫瑰与缠绕的荆棘,领口开得略低,露出苍白精致的锁骨和一抹阴影。
她斜倚在高背椅上,单手支着下颌,猩红的眼眸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澈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林澈,坐到我身边来。”她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空着的位置,那通常是贵客或宠臣的座位。
这个安排立刻引来了更多含义不明的目光。林澈能感觉到身旁瑟琳娜的呼吸一滞。
他定了定神,按照艾拉灌输的、极其有限的贵族礼仪知识,微微颔首,走向那个位置。
瑟琳娜则被引领到伊丽莎白左手边稍远一些的座位,紧挨着一位面容严肃、气息阴冷的老者——那是一位血族公爵。
落座后,晚宴正式开始。
侍者们无声地穿梭,端上一道道菜肴。
盛放在银盘里的食物精致得如同艺术品,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暗红色的浓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主菜是纹理细腻、淋着深紫色酱汁的肉排,旁边点缀着颜色妖艳、仿佛滴着血的浆果。
没有寻常宴会的香气,只有一种混合了陈年酒液、冷冽香料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味的复杂气息。
林澈没有动刀叉。
他贴身收藏的龙鳞传来稳定的暖意,艾拉准备的、针对血族食物可能蕴含的精神影响或能量侵蚀的防护知识也在脑海中回响。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餐盘上繁复的花纹。
伊丽莎白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
她优雅地切割着盘中食物,动作慢条斯理,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她偶尔会与左手边的老公爵低声交谈几句,用的是古老晦涩的血族语,声音轻柔,内容不明。
其他血族贵族们也恢复了低声交谈,但林澈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旧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评估。
“不合胃口吗,我们尊贵的客人?”
伊丽莎白忽然开口,用的是通用语,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长桌安静下来。
她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轻轻擦拭嘴角,猩红的眼眸转向林澈,里面盛满了虚假的关切,“永夜的饮食,自然与精灵的清淡、龙族的粗犷不同。不过,适应是生存的第一步,也是融入的第一步,不是吗?”
她的话意有所指。
融入?融入什么?这永夜王庭,还是……血族?
“感谢陛下的盛情。”
林澈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平稳,“只是旅途劳顿,尚未来得及适应永夜的时间韵律,并无胃口。”
“时间韵律?”
伊丽莎白轻笑一声,指尖在酒杯边缘轻轻划过,“在这里,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们有永恒来适应一切,包括……新的口味,新的规则,新的……身份。”
她端起面前盛着暗红色液体的水晶杯,向林澈示意:“尝尝这个,‘暮光之吻’,永夜王庭的特产。它或许能帮你……更快地找到感觉。”
那液体在幽蓝烛火下荡漾,色泽深沉如凝固的血液,却又泛着点点星芒,妖异而美丽。
林澈看着那杯酒,没有动。
他能感觉到,那杯子里蕴含的能量非同一般,绝不仅仅是酒那么简单。瑟琳娜在对面投来焦急而恐惧的一瞥。
“怎么?”伊丽莎白挑眉,笑容不变,却带上了一丝压迫,“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还是说,精灵的露水和龙崖的熔岩,已经彻底改变了你的本质?”
气氛骤然凝滞。
长桌两侧的血族们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那位老公爵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林澈知道,这杯酒,接或不接,都是难题。
接了,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不接,便是公然拂了女主人的面子,在这血族的地盘上,后果可能更糟。
他深吸一口气,手缓缓伸向酒杯。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水晶杯壁时,眉心那枚血族印记似乎微微发热。
就在他即将握住酒杯的刹那——
“母亲。”
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
瑟琳娜站了起来。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双绯红的眼眸却直视着伊丽莎白,里面充满了恐惧,却也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父亲……林澈阁下他初来乍到,身体尚未完全适应永夜的环境。这‘暮光之吻’能量过于浓郁,恐怕……恐怕他承受不住。可否……可否允许他以清水代替?”
她的话说得磕磕绊绊,声音也越来越小,但在这落针可闻的大厅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从林澈身上,转移到了瑟琳娜身上。
惊讶、玩味、不屑、嘲讽……各种情绪在那些猩红的眼眸中流转。
伊丽莎白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缓缓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瑟琳娜的脸。
“我的女儿,”她的声音轻柔得可怕,“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替我决定,该如何招待客人了?”
瑟琳娜浑身一颤,几乎要站立不稳,但她死死咬着下唇,没有退缩,也没有坐下。
“我……我只是担心……”
“担心?”伊丽莎白打断她,嘴角重新勾起,但那笑意未达眼底,“你是在担心他,还是在质疑我?”
她的目光扫过林澈,又落回瑟琳娜身上,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坐下。”
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瑟琳娜的心脏。
她身体晃了晃,最终还是颓然坐回椅子上,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伊丽莎白这才重新看向林澈,笑容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看来,我的小公主是太关心你了。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再次端起那杯“暮光之吻”,亲自递到林澈面前,猩红的眼眸紧盯着他:“现在,告诉我,你需要这杯清水吗?还是说,你愿意尝试一下,永夜真正的滋味?”
这是逼迫,也是选择。
是选择瑟琳娜那微不足道、可能招致祸患的维护,还是选择向她,向永夜的规则低头?
林澈看着那杯近在咫尺的妖异液体,又看了一眼对面瑟琳娜低垂的、颤抖的肩膀。
他能感觉到,整个大厅的血族都在等待他的回答,等待这场女王主导的、驯服与臣服的戏码落下帷幕。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接过了酒杯。
“感谢陛下的美意。”他平静地说,目光与伊丽莎白对视,“盛情难却。”
他没有立刻喝下,而是将酒杯举到面前,幽蓝烛火透过暗红的酒液,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伊丽莎白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身体微微后靠,等待着。
林澈将酒杯凑到唇边。那浓郁到化不开的甜腥气息直冲鼻腔,其中蕴含的阴冷能量让他灵魂都感到一阵不适。
他闭上眼睛,仿佛下定决心,仰头——
将杯中液体,尽数倾倒在了自己面前的银质餐盘里。
暗红的酒液泼洒在光洁的银盘上,发出轻微的“嗤”声,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轻烟,随即缓缓流淌开,浸湿了下面墨黑的天鹅绒桌布。
整个绯月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血族,包括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老公爵,都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伊丽莎白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她看着林澈,猩红的眼眸微微眯起,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惊讶,玩味,以及一丝被冒犯后升起的、冰冷的怒意。
林澈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用餐巾擦了擦手,动作不疾不徐。
然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伊丽莎白,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抱歉,陛下。我忽然想起,精灵女王艾尔薇拉陛下曾叮嘱过我,在身体未完全恢复前,需忌食忌饮一切蕴含特殊能量的异物,以免引发能量冲突,损及根本。”
“龙族女王赫斯提娅陛下也曾言,不明之物,不可轻入口腹。两位陛下关怀备至,林澈不敢或忘。扫了陛下的雅兴,实在失礼。”
他搬出了精灵女王和龙族女王。不是求饶,而是提醒。
提醒伊丽莎白,他并非无根浮萍,他身后站着另外两位同样强大的存在,她们与他有协议,有关切。
在永夜王庭,他是客人,也是“变量”,更是被三方协议暂时保护的对象。
直接拒绝是打脸,但以另外两位女王的“医嘱”为借口,泼掉这杯明显有问题的酒,则是巧妙地周旋,是在规则内表达自己的不妥协。
伊丽莎白盯着他,良久,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
“有趣……真是有趣。”
她轻轻拍手,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艾尔薇拉的谨慎,赫斯提娅的粗蛮……你都记得很清楚。看来,这一个月,你学到的,比我想象的要多。”
她的怒意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猫捉老鼠般的兴味。
“既然如此,那便依你。”
她挥了挥手,立刻有侍者上前,无声地换掉了林澈面前污损的餐盘和桌布,“是我考虑不周了。毕竟,你现在可是我们三方共同的‘珍宝’,确实需要小心呵护。”
她特意加重了“共同”和“珍宝”二字,目光扫过全场,那些原本带着贪婪和审视的目光,顿时收敛了许多,多了几分忌惮。
“晚宴继续。”
伊丽莎白宣布,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血族贵族们重新开始交谈,声音却压得更低,目光偶尔瞟向林澈时,也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轻视或许少了,但探究和警惕却更深了。
瑟琳娜依旧低着头,但林澈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丝丝。
接下来的时间,伊丽莎白没有再刻意刁难。
她甚至主动介绍了几位地位显赫的血族贵族给林澈认识,语气平常,仿佛他真的是一位值得重视的客人。
那位老公爵是永夜王庭的元老,掌管着古老的戒律和典籍。
另一位美艳的侯爵夫人据说擅长幻术与魅惑。
还有一位年轻的伯爵,目光锐利,气息凌厉,是王庭卫队的指挥官之一。
林澈一一颔首致意,态度不卑不亢。
他谨记着艾拉资料里的提醒:在血族面前,过分的谦卑会被视为软弱,过分的倨傲则会招致毁灭。保持适度的距离和礼节,是最好的应对。
晚宴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暗流涌动的诡异氛围中接近尾声。
侍者撤下残羹,换上了盛在剔透水晶杯中的、颜色各异的饮品。
音乐声悄然响起,是某种古老而哀婉的弦乐,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如此良夜,岂能没有舞蹈助兴?”伊丽莎白忽然站起身,长裙曳地,走向大厅中央空出来的区域。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澈身上,带着不容拒绝的笑意。
“林澈,可否赏光,与我共舞一曲?”
又来了。
林澈心中暗叹。拒绝晚宴上的酒是一回事,拒绝女王的共舞邀请,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另一回事。这不仅仅是礼节问题,更是一种姿态。
他站起身,微微躬身:“荣幸之至。”
伊丽莎白满意地伸出手。
她的手冰凉而柔软,如同上好的丝绸,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
她引领着林澈步入舞池,音乐适时地转为一支舒缓而略带忧郁的华尔兹。
她的舞步娴熟而优雅,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
林澈只能勉强跟上,将艾拉紧急培训的、最基础的舞步发挥到极致,努力不踩到她的脚。
两人在舞池中旋转,幽蓝的烛火和血色的晶石光芒在他们身上流淌。伊丽莎白靠得很近,冰冷的气息拂过林澈的耳廓,带着那甜腻而危险的暗香。
“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趣,小可爱。”
她低声说,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懂得借势,懂得周旋,甚至懂得……在绝境中寻找那一丝缝隙。瑟琳娜那个傻孩子,为了你,都敢顶撞我了呢。”
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澈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跟着舞步。
“但是,”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借来的势,终归是借来的。精灵的谨慎救不了你,巨龙的蛮力也护不住你。在永夜,唯有自身的力量,和正确的选择,才是永恒的保障。”
她微微拉开一点距离,猩红的眼眸凝视着林澈,里面仿佛有漩涡在转动。
“我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希望这一个月,你能让我看到更多惊喜。”
一舞终了。
伊丽莎白优雅地松开手,对林澈颔首致意,然后转身,款款走回主位。
林澈也回到座位,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不仅仅是舞步的生疏,更是与伊丽莎白近距离接触带来的巨大压力。
她的话语,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心里。
晚宴终于结束。
血族贵族们纷纷起身,向女王行礼告退。
他们的目光再次扫过林澈,含义复杂。
林澈和瑟琳娜也随着人流退出绯月厅。
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来到相对空旷的走廊,瑟琳娜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担忧。
“父亲大人……”她小声唤道,声音带着哽咽,“您……您不该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林澈打断她,声音平静,“是为了我自己。”
他看了一眼身后那扇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厅门,低声道:“在这里,退让一步,就可能退让无数步。有些线,必须划清。”
瑟琳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眼中的依赖和感激更深了。
回到那间被称为“居所”的奢华囚笼,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壁炉里的幽蓝冷火无声燃烧,映照着房间内冰冷华丽的陈设。
林澈走到窗边,再次试图推开那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这一次,窗户似乎可以打开一条缝隙。外面是永夜王庭永恒的暗紫色天穹,和城堡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一片沉滞的、仿佛凝固的夜色。
被监视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但比在绯月厅中淡了一些。
他摸了**口,龙鳞的暖意依旧。
又想起艾拉给的资料,和赫斯提娅粗声粗气的叮嘱。
第一个夜晚,在试探、威胁、无声的交锋和冰冷的舞蹈中过去了。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伊丽莎白所谓的“欢迎”,已经展现了其残酷而优雅的本质。
接下来的“课程”,恐怕只会更加直白,更加深入骨髓。
而瑟琳娜……林澈看向默默站在房间角落,依旧惊魂未定的少女。
她是他在这里唯一的“熟人”,也是最脆弱的软肋。伊丽莎白显然深谙此道。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清醒。
在这座永夜笼罩的城堡里,每一步,都可能踏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