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是那种一提起就让人想到锋芒毕露的名校,却有一种更持久、更像城市呼吸的稳定:教资优秀,规章严谨,校园环境修得过分干净,冬天的常绿树从不显得萎靡;教学楼外墙刷得雪白,玻璃擦得几乎看不见边界,连路边的公告栏都像刚换过一层新膜。对许多中部地区的学生而言,这里是“努力读书就能抵达的向往”,是父母口中那种可以放心交托的学校。
而当铺给陈暧莘安排的身份,也恰好落在最容易“顺理成章”的位置——大二,美术系,油画专业。
陈暧莘站在校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校名被冬日的光照得清晰而冷,像一块被打磨到过于规矩的牌匾。她的呼吸在空气里留下一点雾,散得很快。
她并不紧张。
相较于灾祸里那种随时会被规则拧断脖子的压迫,这种校园秩序反而轻得像纸。
她走进校园的第一步,就听见地砖下隐约传来的回音。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被修整得过分一致的节奏。她以前在画室里待久了,对空间的呼吸特别敏感。这里的空间“很正常”,正常得像一幅被反复临摹的写生稿:线条工整,结构清楚,缺点是——缺少一点敢于发疯的灵气。
她想起自己原本的世界。
那时的绘画圈早就不只画“好看”了,画面里可以塞进人体的断裂、城市的崩坏、情绪的脓液,甚至把观赏者的胃里搅出寒意也算一种成功。可这个世界的艺术造诣,在她短短几天的观察里,仍停留在某种“安全区”里:主题偏简单,技法偏单一,老师们爱强调“形体准确”“色彩协调”,学生们也习惯去追求“像不像”“工不工整”。
这不是艺术,这只是一种写实的复原。
她甚至有一种荒唐的错觉——
要是她愿意,她能给这里的老师开一门课。
当然,这种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她来这儿不是来当艺术世界的救世主的,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艺术审美,光靠她一个人可不够。她需要的是一个能被“王国神”接受的身份,一段能被写进日常的履历,一张能让她在城市里自由行走的壳。
壳越像,越安全。
冬天的中汉市比当铺地下道观冷得多。道观里恒温,像一口古井;师大的风却很实在,刮在脸上会疼。陈暧莘早上出门前在镜子前停了一分钟,把那条裙子的造型给更换掉了。
她没有再穿那种比较中性的牛仔裙一样的东西。
她选了一条格子长裙,布料厚实,长度盖过小腿,走起路来裙摆有一点沉,像能把人压回地面;上身是一件女士毛衣,颜色偏浅,领口不高,刚好挡住风,外面再叠了一件宽松衬衫,衬衫下摆比毛衣长出一截,显得随意,却又不至于像刻意装扮。
这是她能接受的“女性化”。
不是讨好谁,而是符合规则。
刘伯说得很直白:不要暴露你原本的男性身份,否则“王国神”会修正。修正的方式未必是直接抹掉你,也可能是把你的“合理性”剪碎,再把你推进更糟糕的解释里。
陈暧莘不想赌。
她用紫色蝴蝶结发绳把黑长直的头发扎得松一点,额前的碎发自然落下来,遮住她唯一的男性气息,那仅剩眉骨的锋利。走过校门口那一刻,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一道道视线像针一样扎过来——先是迟疑,再是聚焦,最后变成某种过分热络的关注。
她走到哪儿,哪里就会有脚步放慢。
男生的目光尤其明显。那种目光并不复杂,甚至称不上肮脏,更多是青春期荷尔蒙过剩带来的直白:新鲜、漂亮、想搭话、想表现自己。有人故意从她旁边绕过去,又装作不经意回头;有人假装看手机,却把镜头对准她;还有人走得太快差点撞上路灯,脸红得像被抓现行。
陈暧莘心里毫无波澜。
她甚至有点想笑。
在她原来的世界里,“画家陈生”四十多岁成名后,面对的不是这种“见到女的就走不动道”的直线冲动,而是更精致也更让人厌烦的东西:投资人的审视、收藏家的评估、画廊的报价、媒体的包装。比起那些,这群小屁孩的心思简直像透明玻璃。
她走得很稳,眼神也很稳。
有人鼓起勇气追上来,笑得过分用力:「同学,你是新来的吧?要不要我带你去美术楼?」
陈暧莘停都没停,语气平淡得像在拒绝推销:「不用。」
另一个男生拿着两杯奶茶,像是提前准备好了,硬塞过来:「天气冷,你喝这个……」
陈暧莘侧身避开,声音依旧不高,却让人没法继续纠缠:「不喝。」
还有人拎着画板搭话:「你是油画的?我也是美术系的,我们加个联系方式……」
她终于抬眼看了对方一下,眼神冷静得像把灯关掉:「不加。」
三次拒绝之后,围过来的热情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虽然不至于彻底熄灭,却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有人开始在远处窃窃私语,猜她是不是有男朋友,猜她是不是脾气不好,猜她是不是“那种很难追的高冷系”。
陈暧莘并不在意别人给她贴什么标签。
她需要的是不被拖住脚步。
她住在校外,和陆闲同住一处,因此也没办理宿舍入住。她的“校园生活”从一开始就少了一段最容易被社交侵蚀的时间:晚上的宿舍闲聊、寝室八卦、洗漱间的探听。她只需要按时来上课,按时离开,像一位合理存在的学生。
美术史课在第一节。
教室里暖气开得不够,空气里有粉尘和旧书的味道。老师在讲台上翻着课件,语气平稳,讲的是某个流派的演变,某位画家的生平,某种构图的“历史意义”。投影仪的光把他脸照得发白,像一张被过曝的照片。
陈暧莘坐在靠后的位置,笔记本摊开,却几乎没写。
她不喜欢美术史。
不是因为她不懂,而是因为那东西对她而言像“被剥离了血肉的骨架”。艺术真正让人活着的部分,是创作者的偏执、狂热、软弱、肮脏、挣扎,是那种你用语言说不清、但一看画面就能听见心跳的东西。可美术史课喜欢把一切变成“发展脉络”“时代背景”“技法总结”,像把一个人的灵魂剁碎,装进学术的罐头里。
她强迫自己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注意力放到窗外。
冬天的操场很空,跑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风吹过树梢,枝条像细小的手指,指向灰白的天空。那天空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经历过灾祸。
课间铃响时,教室像松开了一口气。
学生们起身活动,有人去接水,有人扎堆聊天,有人把目光投向她,又装作不经意地移开。陈暧莘正准备离开教室去走廊透气,忽然有人挡在她前面。
对方穿着一件显然价格不菲的羽绒服,袖口的标志低调却刺眼,头发打理得很精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我在这里有背景”的松弛感。他笑得很熟练,像从小就被教过如何对陌生人释放魅力。
「同学。」他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很有存在感,「你是新来的吧?我叫王树飞。」
陈暧莘停下脚步,眼神落在他脸上,像在看一幅并不值得收藏的作品:「嗯。」
王树飞显然没料到她回应得这么冷,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你油画的?我爸和学校这边有点合作,他最近也准备在中汉市开画廊。要不——我请你喝咖啡?」
陈暧莘把书合上,语气干净利落:「不用。」
王树飞脸上的笑僵了半秒,随即更用力地维持:「别这么拒人千里嘛,我是真心想认识你。你在学校里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都能帮你解决。」
陈暧莘终于听出他话里那点威胁的味道。
她把书抱在怀里,微微侧头,像是在确认他的边界在哪里:「我在学校里挺方便的。」
王树飞的笑更薄了些:「你没宿舍吧?你住外面?一个女孩子住外面不安全。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你找谁?」
陈暧莘眼神不变:「我自己解决。」
王树飞的耐心终于露出一点裂缝。他靠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点威胁似的亲昵:「你可能不知道,这学校里很多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要是不给我面子,有很多事情你会变得很难办。」
陈暧莘抬眼,目光像一把很细的刀:「那你想怎样?」
王树飞露出一种终于占到上风的笑:「加个联系方式,晚上我带你认识认识人。你在这儿混,得有圈子。」
王树飞的脸上堆满了带有欲望的侵略性微笑,这让陈暧莘的目光有些发寒。
她用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敲了一下。
她在想,是直接走,还是让他明白“圈子”这东西在她眼里到底值几个钱。可就在她准备绕开他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像抓住一块无用的布料一样,直接攥住了王树飞的衣领。
动作快得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王树飞整个人被提起来半寸,脚尖几乎离地。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双手下意识去掰那只手,却像掰钢筋一样,掰不动。
陈暧莘转头,看见陆闲。
他穿着体育系的训练外套,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头发还带着一点汗湿的乱,像刚从操场回来。他的表情淡淡的,甚至带着一点没睡醒的懒,可眼神却像钉子,钉得人不敢乱动。
「你谁啊?」王树飞声音发抖,硬撑着气势,「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闲偏了偏头,像在思考要不要认真回答这种问题。下一秒,他手腕一抖,王树飞整个人就被甩了出去。
不是摔在地上,而是被甩到走廊旁的墙边,后背撞上去发出一声闷响。王树飞狼狈地滑下去,眼睛里先是惊恐,再是羞辱,最后变成怨毒。
陈暧莘在这一瞬间看见了一点异样。
王树飞衣领上,有一丝极细的黑气缠着,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住。那黑气在陆闲出手的瞬间抖了一下,像被灼痛似的缩了回去,又钻回到王树飞的身体里。
由于苦行之神的特殊性,陆闲的身体时时刻刻被信仰的力量所包围。
他对那缕黑气的影响仿佛像是随意弹走了一只无关紧要的小黑虫。
虽然处理的简单,但这股黑气显然不是普通人应该拥有的。
陆闲把手插回兜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语气随意得像在提醒同学别挡路:「你以后别找她麻烦,要找就来找我,记住我的名字——」
「陆闲,大三体育系。」
王树飞喘着气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你他妈——」
陆闲抬眼,目光懒散,却让人不自觉噤声:「怎么,还想玩?我不介意你再飞一次。」
王树飞被噎住了。他咬着牙,视线在陈暧莘和陆闲之间来回,像在用尽全身力气记住这份屈辱。
陆闲却像忽然想起什么,嘴角一挑,扔出一句更过分的——
「她是我女朋友,你小子可别打我女朋友的主意。」
陈暧莘几乎是同时翻了个白眼。
她的表情非常诚实,诚实到像在说:你们两个都幼稚得像幼儿园抢玩具。
王树飞的脸色却彻底变了。他盯着陆闲,盯得眼眶发红,像要把这句话咽下去再吐出来。他冷笑了一声,声音像牙齿磨出来的:「行!陆闲是吧?」
陆闲懒得回应,只侧过头看陈暧莘:「走了。你不是嫌这破课无聊吗?」
陈暧莘把书抱紧,跟上他的步子,连一句解释都懒得给。
身后传来王树飞压低的声音,像在给自己找回一点体面:「你们给我等着。中汉市这片地,不是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
陆闲脚步没停,像听见一只狗在远处叫。
陈暧莘却在走廊的光影里微微眯起眼。
她不是因为王树飞的威胁而紧张。
她只是记住了那一丝黑气——记住了这所“看起来体面”的学校里,已经有人开始沾上不该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