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人快要离开时,刘伯叫住了陈暧莘。

「对了。」老人看着眼前的少女,笃定的说道「陆闲说,你还用过睡眠欲之神的权柄?」

陈暧莘没有否认,毕竟这是事实。

艺术之神的气息她已经习惯了,那种像颜料一样潜伏在血液里的冷与热,会在情绪起伏时微微翻涌;而睡眠欲之神的残留则更像一层薄薄的雾,不常显形,却会在她疲倦或呼吸放慢时悄悄压下来,让人莫名想闭眼、想沉下去、想把世界推远一点。

「是。」她承认得干脆,「我用过睡眠欲之神的权柄。」

陆闲在旁边抬了抬眼皮,像在听一件与他无关的天气预报。刘伯却没有立刻追问“怎么用的”或是“这权柄怎么来的”,他只是把话接着说下去,语速不快,却一句句都像是敲在骨头上。

「拥有两个以上信仰的信徒,对能力的使用确实更加灵活。」刘伯说,「在灾祸里,能多一个能力,就多一口气。遇到突发情况,你能用第二种权柄去补第一种的空缺,这很好。」

陈暧莘点头,但她并不需要这段夸赞,她需要的是结论。

刘伯的结论也很快落下。

「然而信仰越多,越容易冲突。」他叹了一口气,「神的程序不同,你的身体却只有一具。你今天用艺术,明天用睡眠,后天又被别的东西沾上——它们彼此不会相让。你以为你在借力,其实你是在把自己放进拔河的绳子中间。绳子一紧,你就先断了。」

这段话没有夸张,没有恐吓,甚至不带任何情绪,可陈暧莘的后背仍旧起了一层极薄的寒意。她想起自己曾经在能力发动时看到的“肉与肢体组成的墙”,想起视野边缘那抹越来越靠近的红,想起每一次握笔时,精神像被缓慢浸泡在一池旧血里,直到鼻腔都出现幻觉般的铁锈味。

刘伯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语气放缓了一点:「所以我才说,你要小心。遇到事情,别硬撑,随时向当铺汇报。我们这边不怕你丢脸,怕的是你一声不吭就把自己丢了。」

陈暧莘抬起眼,认真地应了一声:「好。」

刘伯这才伸手,从桌旁的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石头。

瘦长,灰白,表面凸凹不平,像被打磨过却又故意留下了粗糙的棱角;石面上印着许多细小的鬼脸轮廓,浮雕一样地起伏着,似笑非笑,像是被某种手法“压”进了石质里。陈暧莘一眼就认出来——与于淼当初拿出来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刘伯把石头放到她掌心,动作很稳。

「这块石头是总部的高人做的。你可别嫌它丑,它好用着哩。」

石头触手微凉,像握住一小段干燥的骨。

「它有两种用处。」刘伯继续道,「第一,送邪物回“神界”。这个用处你现在不一定用得上,但早晚会使用上。第二,通讯。它不能发语音——我们不做那种事情,太惹眼——但能传文字。」

陈暧莘眨了下眼:「像……传呼机?」

陆闲终于有了一点兴致,嘴角一挑:「九十年代的call机,你听说过嘛?」

刘伯笑着点头:「对,就像call机。你把讯息写进去,它会传回当铺。我们这边有专门的文员筛选、回复。你不需要怕打扰,怕的只有你一个人扛着。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不管在多么恐怖的灾祸里,这东西都能用,它靠的可不是信号,而是其他神明的力量。」

陈暧莘把石头握紧了一点,那些凸起的鬼脸纹路硌着掌心,反而让她产生一种踏实的错觉——像在深水里摸到了岸边的一块石。

刘伯没有再多说,反倒把话题轻轻收束:「东西你拿着。记住别弄丢了,还有……」

刘伯看向陈暧莘的眼睛,像看一幅画最重要的那处暗部:「信仰的多没问题,但切忌胡乱信仰。神明之间有克制关系,也有强烈的竞争关系,胡乱信仰只会招致灾祸缠身。」

陈暧莘沉默了一瞬,随后点头。

她忽然明白,当铺给信徒的并不是“救命稻草”,而是一套让人能在世界的修正之下继续呼吸的规则:你可以知道一点点,你可以拥有一点点,你可以活下去——但你不能任性。

离开偏殿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道观外的风像从地底吹出来,带着潮湿和陈旧的草木味。陆闲走在前面,背影松散得像散步,却又让人想起他在灾祸里划开手臂时那种不讲道理的狠劲:同样是轻佻的姿态,却能把生死扛得像玩笑。

陈暧莘把那块“call机石”收进衣袋里,贴着胸口的位置,能感觉到那一点冷慢慢被体温捂热。

二人来到陆闲的别墅时,已经到了接近晚上十点钟的时候。

陆闲把钥匙往桌上一丢,像丢掉一段无所谓的时间:「还是老样子,你随便选房间。」

陈暧莘没和他客气。

她选择了和之前入住时相同的一间极具采光的房间。

地下道观那种潮与阴,会让她想起被困在“家”里时那些无处不在的压迫:墙角的霉点像眼睛,风扇的噪音像低语,连空气都像被人提前规定了呼吸的节奏。她不喜欢那种感觉。她宁愿把自己暴露在光下,也不愿意在暗里慢慢被改写。

接下来的几天是等待所谓“开学”的时间。

当铺暂时没有给两人任务,因此他们可以自由活动。

陆闲的日常规律得出奇。

早上健身,下午练拳,晚上打游戏。若不是他偶尔会接到当铺的讯息,偶尔会在训练时露出那种“不是体育生能练出来”的狠劲,他看起来几乎就像一个普通的、体能变态一点的大学生。

陈暧莘住进来之后,他的日常里确实多了一项——当模特。

「站那儿。」陈暧莘对着站在窗边的陈闲指手画脚着,「那边光照好。」

随后,陈暧莘用右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接着继续说道。

「好了,在这自残吧,陆闲。」

陆闲摆了姿势之后,盯着眼前的少女:「你确定你不是在报复我?」

陈暧莘懒洋洋地回:「我报复你干嘛。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我可得把握好了。」

她把画架支好,纸铺开,笔落下。最初几天她画得很慢。她需要重新适应自己的视角——适应更低的身高、更柔的手腕、更容易被衣料束缚的动作幅度。她也需要适应另一个事实:她每一次认真“创作”,艺术之神的负面就会像潮水一样从远处涌来,先把她的眼缘染红,再把她的精神泡进那些肉与肢体组成的幻景里。

可很快,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只要陆闲在旁边使用能力,那抹红会淡一点。

不是完全消失,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或者说,被另一种更强硬的气息压住了。她盯着纸面时,眼角那道总是隐隐浮现的血色边框会变浅,呼吸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沉入粘稠的腥味里。

陈暧莘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第三幅速写完成后。

她停笔,揉了揉眼睛,原本应该爬上来的红却迟迟没有出现。她抬头看向陆闲,陆闲一边开膛破肚召唤着被繁殖欲之神吸引的怪物,一边低头打游戏,屏幕光映在他侧脸上,明明很日常,却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怪诞感。

这家伙是不怕疼么?

「你……」陈暧莘开口,又停住。

陆闲头也不抬:「我怎么?」

陈暧莘斟酌了一下,最后只说:「你站近一点。」

陆闲:「?」

他还是走过来,拖着肚子里的肠子站在她画架旁边。陈暧莘盯着他,像盯着一块能压住幻觉的镇纸。那一瞬间她几乎产生了荒诞的联想——繁殖欲之神的神选者,居然能缓解艺术之神带来的污染?

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信徒的信仰太多变了,她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总之,这是好事。

她画得更勤了。

而陆闲每天的出血量也超大。

新作品一张接一张,线条更大胆,构图更锋利,某些在原本世界里她需要反复试错才能完成的“感觉”,在这里像被直接拨到了正确的频率。她甚至会在夜里突然醒来,觉得自己脑子里有画面在燃烧,于是披着外套下楼,把那张画补完。

如果这是在她原本的世界,她大概会兴奋得像中了大奖。

她的作品绝对又会获得艺术界的青睐。

可在这里,似乎没有人会评价她的话,除了那个已经成为模特的陆闲。

而她对贞子录像带的研究,也在这段“暂时安稳”的日子里出现了突破。

陈暧莘有天闲来无事,把录像带的内容拷贝进电脑。

画面很糊,像被年代磨掉了棱角。可那口枯井仍旧清晰,井沿湿黑,井口像一只张开的喉咙,吞着周围的光。

陈暧莘把画笔握在手里,指尖发紧。她原本只是想试一试——试一试这份神秘物能否与艺术之神的权柄产生共鸣。她把笔尖轻轻点在屏幕前的空气里,像点在一张看不见的纸上。

下一秒,她看见了。

屏幕里的井边,多出了一条线。

那条线不是“显示器的像素”,而像真正被画进去的实体,稳稳地落在井沿旁。她屏住呼吸,又画了一笔,井边的石块上出现了新的纹路,像被人刻上去的装饰。

陈暧莘的心脏跳了一下。

艺术之神的权柄——能够跨越媒介!

她可以在录像带的画面里作画。

当然,她依旧画不了活物。她试着画一只鸟,鸟的轮廓出现了,却像石雕一样僵硬,落在井沿旁,连翅膀的颤动都没有;她试着画一只猫,猫的眼睛空空的,像被掏空的玩具。她很快放弃了“给画面添生命”的冲动,把目标改成更实际的方向。

她给井旁添了更多的结构。

石阶、围栏、破旧的木牌,甚至是一扇门。

那扇门被她画在井边一侧,门框简洁,像旧公寓的铁门,门上有一枚小小的把手。门的存在在画面里突兀得不合逻辑,却又诡异地“合理”——因为它不是被现实允许的东西,而是被权柄允许的东西。

她盯着那扇门,慢慢伸出手。

指尖碰到屏幕的瞬间,她感觉到一种极轻的阻力,像隔着一层水膜。她再往前一点,阻力变成了吸力,像那扇门背后并不是二维的画面,而是一处真正的空间。

她把手缩回来,呼吸却已经不自觉变快。

如果她能打开这扇门,她就能“进去”。

进去录像带里。

进去二维世界里。

这意味着什么,她甚至不需要推演太久:只要她把这段视频随身携带,遇到无法解释的危机时,她就有一个极强的“躲避”能力——逃进录像带,暂时从三维世界消失;甚至在某些封闭空间里,她或许可以通过二维的穿透性,从不可能的角度绕出去,再回到现实。

这不是单纯的神秘物。

这是间属于她陈暧莘的安全屋。

她在屏幕前坐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缓慢地靠回椅背。窗外夜色沉沉,别墅的灯光像一层薄薄的保护膜,把她暂时包在里面。楼上传来陆闲打游戏的声音,骂骂咧咧又很随意,像在提醒她——世界还在用日常的方式运转。

陈暧莘握着画笔,指节微微发白。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正在变强。

而变强的代价,正在悄悄变得具体。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