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不说，露切问了个好问题。

一个直击灵魂，却又无比现实的问题。

星期天站在研究所门口冰冷的水泥地上，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的追寻总是有着极其明确的、阶段性的目标。

最初，是追寻食物和水；

然后，是追寻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再后来，是追寻那个迟到了百年的信号；

而在自己死而复生之后，他唯一且压倒了一切的目标，就是追寻小吉。

现在，小吉回来了。

虽然过程曲折，但它现在确实就在自己身后，那双蓝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充满了依赖。

那么，然后呢？

星期天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来自魔法少女学院副院长傅晴兰的委托，去找到前辈魔法少女们的“坟”，搞清楚她们集体消失的真相。

可说实话，关于这个任务，他半点头绪也没有。

他的记忆在重生后就变得混乱不堪，许多关键信息都遗失了。

地球太大，在一片被冰雪和混沌覆盖的废土上，寻找几个可能存在于任何角落的“坟墓”，无异于大海捞针。

重生归来后，他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思考，都聚焦在了“找到小吉”这一个首要任务上。

如今任务完成，下一个目标却显得如此遥远和虚无。

星期天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要去完成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的任务？还是说，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长远规划，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这很正常，露切早就预料到了。

这个在无尽废土上独自挣扎了太久的年轻人，像一棵在贫瘠土壤里长出的、歪歪扭扭的树。

所有的枝丫都朝着活下去这一个方向野蛮生长，却忘了该如何向更广阔的天空舒展。

“我已经等你回来很久了……”

露切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星期天的沉默。

这位黑发仿生人的语调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从某种程度上，露切其实是这世上最清楚星期天行为逻辑的造物，因为它就是这样被设计出来的。

它诞生于人类智慧的顶峰，勉强存活下来之后，又被一个不知名的魔法少女委托，它现在的核心指令之一，就是“观察、理解并引导”眼前这个最后的人类。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并未纠结星期天那被荒原折磨出来的闷葫芦性格，露切转而主动开启了稍微轻松一点的话题。

“研究所里的两个家伙，我已经暂时控制住了。要处理掉吗？”

他说话时，半张脸藏在门廊的阴影之下，只有那双没什么神采的死鱼眼，在应急灯的惨白光线下反射着微光，显得格外明亮。

半掩的金属门外，寒风卷着冰晶呼啸而过。

门内，空气却因为这个问题而瞬间凝滞，不解、震惊，以及更深层的思虑，开始在星期天和露切……以及小吉之间无声地蔓延。

明明是身处更加温暖的室内，星期天的表情却反而比刚才在外面吹着刺骨寒风时还要僵硬许多。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发冷。

看来，自己这边是遇到高人了。

星期天的脑海中确实闪过了一瞬间“杀掉她们”的念头。一个混沌生物，一个能量驳杂的亚人娘，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巨大的风险。

在这个莽荒的时代，为了安全，清除潜在威胁是最高效的选择。

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被他否决了。

原因很简单：情报。

弥诺，一个人类模样的混沌，一个活过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异常”，她身上可能携带着关于混沌、关于旧时代、甚至关于魔法少女的重要信息。

而柒玖，一个来自或许是新文明的信使，她口中的“大都市”和那套“神话体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情报库，那枚自己拥有模糊记忆的金色指针，更是无法忽视的线索。

杀了她们，等于亲手烧毁了两本可能记录着地图的、独一无二的书。

信息，在这个一无所知的世界上，比任何武器都重要。哪怕这些信息最终指向的是更深的危险，那也好过在黑暗中当一个睁眼瞎。

更何况……自己似乎是可以“复活”的。

这个从魔法少女学院获得的认知，让他对风险的承受能力，有了一个全新且大胆的评估。

“她们身上有我需要的情报。”星期天抬起头，迎向露切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黑色眼眸，声音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榨干她们的价值之前，留着。”

露切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死鱼眼眨也未眨，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基于情报价值的功利性判断，而非情感判断。”露切一针见血地评价道，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失望，“一个不错的起点。但风险依然存在，不可预测性是最大的敌人。”

“那就把不可预测的风险，变成可以预测的风险。”星期天的思路被打开了，“只要我们掌握的信息足够多，就能在她们背叛或失控之前，提前做好预案。我觉得现在的地球，应该没有谁比你更擅长这个了吧？”

这句半是陈述半是恭维的话，让露切沉默了。

他静静地看着星期天，黑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像是程序运算的光芒在闪动。

像一个支教多年的老师，终于在一个顽劣的学生身上，看到了一点点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很好。”

良久，露切点了点头，嘴角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向上牵动了一下。

“你的逻辑具备了基础的可塑性，虽然依旧充满了原始的、粗糙的功利主义。”他如此评价道，但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贬低的意思，“但是，作为一个孤独的幸存者，你的回答是正确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从阴影里完全走了出来，高大的身躯在星期天面前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我需要你的知识。关于这个世界……关于魔法，关于一切。”星期天没有再绕弯子，他知道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任何伪装都显得幼稚。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我明白了。”露切点点头，“你缺乏系统的知识，缺乏对这个世界在你沉睡后所改变的物理规则的宏观认知，更缺乏有效的行动规划。你就像一个拿着顶级工具的原始人，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挥舞它。”

这番评价虽然刻薄，但星期天无法反驳。

“所以，你需要一个老师。”

露切看着星期天，用一种陈述句的语气，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星期天愣住了。

“我并不完全了解关于魔法少女的事情，我的知识库里，关于这方面的权限很低。我只是被委托，在这里等你，然后给你提供一些……基础教育。”露切继续说道。

“我会教你这个世界在你沉睡后所改变的物理规则，教你如何更高效地运用你身上的力量，教你如何分析情报，如何制定计划。”

“作为交换，”他的目光落在星期天身上，平静而深邃，“我需要近距离观察你，记录你的成长数据。这是我的任务。”

星期天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一个老师？一个了解旧时代、了解新世界、实力强大、或许还对自己知根知底的老师？

这听起来，像一个无法拒绝的、从天而降的馅饼。

但也可能是一个包装精美的陷阱。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弟。”露切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直接定义了双方的关系，“这是目前情况下，最有效率的行动模式。你有什么问题吗？”

星期天沉默地看着他。

成为一个AI的徒弟？听起来怎么这么魔幻。

但是……他看了一眼身后，那个蓝眼睛的小机器人正在用它的身体，轻轻地蹭着自己的后背，像是在表达无声的支持。

也许，这真的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露切看着面前这个还在犹豫的年轻人，似乎是觉得应该再推一把，于是他伸出了一只手，那只由精密陶瓷和金属构成的手掌，摊开在星期天面前。

“那么，作为师父，我首先要确定的，是我自己当前最重要的安全问题。”

他那双死鱼眼看着星期天，语气平淡地问道。

“你现在，能变身吗？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