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比来时要快。

或许是因为背包里那卷灰色的尼龙绳,给予了星期天一种实实在在可以触摸到的重量感,让他觉得每一步都踩得无比踏实。

当那座伪装成山坡的巨大地下设施轮廓,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星期天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了那扇在风雪中半开半掩的厚重金属门。

研究所的入口处,静悄悄的。

应急灯依旧亮着,苍白的光线斜斜地洒在入口前的空地上,将地面积雪上的脚印照得一片斑驳。

星期天放慢了脚步,他看到,一个墨黑色的修长身影,正背对着门口,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

是小吉?

不……是AI小吉。

它似乎没有察觉到星期天的归来,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星期天握紧了背包的肩带,绕到了它的侧面。

然后,他愣住了。

对方……正在画画。

它用自己那只修长的、充满金属质感的手指,在入口处积雪覆盖的地面上,以一种极其专注的姿态,缓慢而认真地划着。

但它画的却并不是什么复杂的几何图形或者魔法符文脉络,而是一些……极其简单的简笔画。

一个方方的脑袋,带着履带的身体。

在那个履带机器人的旁边,还有一个同样用简单线条勾勒出的火柴人。

小机器人低着头,看着那个人形。

画中的人形伸出手,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

星期天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对方画完这一幅,又换了个地方,继续画着。

这一次,画的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火柴人,和一个守在床边的蛋形机器人……

一幅又一幅,全都是星期天和小吉曾经一起经历过的,或许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它的动作很慢,却又固执地不肯停下休息。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在被冰雪覆盖的冰冷现实里,留住一点点属于过去的温暖余温。

星期天就这么站着,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身影,似乎是确确实实画累了,缓缓地转了过来。

而在它转过身的那一刻,星期天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看到,那原本被灰色复杂虹膜占据的眼部,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最原始的、纯粹的模样。

两个由最简单的蓝色像素构成的圆圈。

(● ●)

熟悉得,让星期天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吉的蓝色双眼闪了闪,它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星期天,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衣物,看着他那张因为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的脸。

它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确定。

星期天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将手伸进背后的背包里,拿出了那卷灰色的尼龙绳,然后稳稳举起,好让小吉能够清楚地看见。

“嗡……”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电流声响起。

小吉那蓝色的圆形双眼,瞬间“睁”大了一圈。

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悬浮在下半身的那五只悬浮圆环发出了不稳定的嗡鸣声。

它看着那根绳子,又看了看星期天。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数据流像瀑布一样疯狂地闪过,迷惑、警惕、怀疑、以及一丝深藏在最底层的、近乎绝望的渴望,在里面疯狂地交战。

“……创造……者?”

一个断断续续像带着强烈静电干扰的、熟悉的电子合成音,终于从它的发声单元里传了出来。

“嗯。”

无需过多言语,星期天的嘴角,慢慢有了一丝弧度。

他刚想开口继续说些什么,但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他们研究所内部传了出来。

“看来,你的旅途很顺利。”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平静、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懒散。

明明从未听过,星期天却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

他猛地回过头。

只见研究所那幽深的走廊里,缓缓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似乎是一个仿生人,一眼就能看出和真正人类的不同。

在过去,很久很久的过去,星期天曾经在某个频道上看到过介绍……

对方有着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皮肤却是一种近乎陶瓷质感的苍白颜色。

他的身材很高大,至少比星期天高出一个头,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研究员制服。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略带死鱼眼的黑色眼眸,同时,眼神里透着一种看透了一切的无聊与疲惫。

星期天认识这张脸,或者说,认识构成这张脸的那个意志。

AI小吉。

那个被柒玖称之为智慧之神的存在。

他似乎通过某种方法,将自己的数据流从小吉的身体里分离了出来。

怎么做到的?

难道是……那个在研究所深处中央大厅培养仓里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身体?!

“……露切。”

仿生人看着星期天,平静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这具身体被赋予的名字。”

小吉在看到露切出现后,原本躁动的情绪瞬间平复了下来,它默默地飘回到了星期天的身后,蓝色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高大的仿生人,像一只护主的炸毛小猫。

“……”

星期天沉默地看着露切。

眼前的气氛,从一场温情的失而复得,瞬间变成了一场无声的对峙。

他不知道露切的真实目的,也不知道他重获新生后,对自己以及小吉是什么态度。

沉默了很久之后,星期天终于开口了,他问出了一个自己一直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谁的问题。

“……当初的人类,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留下一个烂摊子,就全都消失了?

闻言,露切那双死鱼眼般的眸子,静静地看了星期天几秒钟,然后给出了一个简单到近乎敷衍,却又无法辩驳的答案。

“去追寻更好的明天去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写在教科书里的既定事实。

说完,他没有给星期天继续追问的机会,而是将问题抛了回来。

那双毫无波澜的黑色眼睛,直直地看向星期天。

“那你呢?幸存者……”

“你,又在追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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