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侧。

里面的光比外头要暗一层。

那种暗并不来自“灯不够亮”,更像某种刻意保留的余白——像旧式照片里被冲洗得不够彻底的阴影,沉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却一直在。木架一排排摆着,架上罩着薄薄的纱布,纱布下面是许多形状不一的物件:书、盒子、金属零件、照片、塑封过的纸片……它们没有共同的质感,却有共同的气味,像被灾祸的余温熏过,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旧”。

陈暧莘站在门口,没急着走进去,先偏头看向刘伯。

「刘伯。」她开口,「你有什么推荐的神秘物吗?」

刘伯捻着胡子,笑得像隔壁铺子里最和气的掌柜:「你问得好。神秘物这东西,挑对了能保命,挑错了则会产生奇怪的影响。」

陆闲靠在门框上,懒懒地补了一句:「比如保你一条命,但把你脑子换掉。」

陈暧莘瞥他一眼:「你还有这种经验?」

陆闲摊手:「我只是见得多。」

刘伯笑着摆摆手,示意两人别在门口斗嘴:「危险级别高、功能太特殊的东西,多半不在我们这儿。那些东西,集中在一号当铺,毕竟上京那边人多、规矩也更严,能压得住。」

他说着,带着陈暧莘往里走。纱布被掀起一点,灰尘轻轻浮起,又很快沉下去。刘伯指了指最靠近门口的一层架子,像是有意把“适合新人的”神秘物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

「咱们三十一号当铺,首选的几样,你先听听。」

陈暧莘点头,眼神却已经开始扫过架面。

刘伯先拿起一本杂志。

封面是九十年代常见的色块拼贴,字体张扬,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热气腾腾的自信。杂志名印得很醒目——《科学探索杂志》第八期·下册。

「第一件。」刘伯把它递到陈暧莘面前,「九十年代发行的主流科幻杂志。里面写的都是未来世界的幻想:太空电梯、仿生人、电子脑、月面城市……读的时候,能略微增强信徒对自己神明力量的接收。」

陈暧莘接过来,指腹摩挲封面那层略微发黏的塑皮,像摸到了一段被封存的时间。

「增强接收。」她复述了一遍,「也就是在神性对抗上更容易占上风?」

刘伯点头:「可以这么理解。用得好,相当于把你和神之间的连接擦得更亮一点。」

陆闲在旁边嗤笑:「刘伯别这么用词,擦亮的东西也容易烧断!」

刘伯也不否认,语气反而更平稳了些:「负面作用同样明确——读得多的人,更容易发疯。尤其是你这种旧神的信徒,精神本来就敏感。」

陈暧莘把杂志放回去,没露出太多情绪,只是问道:「那还有别的么,刘伯?」

刘伯转身,从另一格里捧出一个锅。

真的是锅。

铝制的,灰扑扑的,锅沿有一点磕痕,像在灶台上服役了很久。锅里还贴着半张褪色的标签纸,上头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三个词——“信息锅”。

陈暧莘沉默了两秒:「……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太正经。」

刘伯笑得更慈祥:「传言它包治百病,戴上去之后,能减少神明对心灵的影响,让信徒发疯的程度降低。说白了,就是‘隔一层’。」

「戴头上?」

陈暧莘皱了皱眉。

这个信息锅的新闻她在上一世里看过,是九十年代气功热时制造的骗人的东西。

刘伯点头:「戴头上。别问为什么,神秘物从来不讲科学。」

陈暧莘的视线在锅沿的磕痕上停了一瞬,忽然想到一个画面:一个信徒戴着锅,满头汗地冲进灾祸里,像个被锅盖封印的疯子。她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副作用呢?」

刘伯把锅放回原处。

「副作用不明显。只是有人戴久了,会越来越相信这个锅能治百病,从而讳疾忌医,最后失去信仰,转而信仰这口锅。」

陈暧莘:「听起来还是会疯。」

陆闲耸肩:「倒是疯得比之前慢一点,就是不够帅。」

刘伯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从另一层架子里抽出一叠照片。

照片被塑封得很严密,每张都泛着九十年代相机特有的颗粒感。夜空、远山、公路灯、模糊的人影……而在照片某个角落里,总藏着一个不合时宜的亮点——像银盘,又像短暂的火焰,悬在天上,静静地看着镜头。

「第三件。」刘伯说,「一组‘不明飞行物’照片。每张照片里藏着一个九十年代拍到的UFO。遇到偏灵异类的邪物时,把照片对着它——照片里的东西会把邪物吸进去,暂时封印大概五秒。」

「五秒。」陈暧莘重复,眼神微动,「十五张?」

「十五张。」刘伯点头,「每张只能用一次。用完后,照片里的不明飞行物就会消失,里面只剩下风景照。」

陈暧莘没接话,只把那叠照片看了一遍。五秒封印,偏灵异类有效,十五张一次性……这东西很像救命的缓冲垫,短暂,却可靠。可她的视线没有在照片上停太久,她在等刘伯说“第四件”。

刘伯果然没让她等。

他从最里层拿出一卷录像带。

黑色塑壳,标签纸发黄,字迹已经模糊,像被潮气泡过很多次。录像带拿在手里很轻,却让人莫名觉得“里面装着东西”。

刘伯把它托在掌心,语气比前面略微慎重了一点:「第四件,录像带,作用不大,信息也不足。只知道把它放进机器里,会出现一口枯井。但观看的人也会让自己的意识变得清明一些。但对于新人来说,没什么危险性。」

陈暧莘的指尖微微一顿。

枯井。

录像带。

她甚至不需要再听更多细节,脑海里已经自动补全了某个名字——某个在她原本世界里几乎成为恐怖文化符号的存在。

贞子。

她没说出来,只把录像带接过去,拿在手里轻轻掂了掂。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缺失感”,像录像带里本该有更沉重的东西,却被掏走了,只剩下壳。

「你想选这个?」刘伯看着她的反应,语气温和,却带着提醒。

陈暧莘点头:「嗯。」

刘伯的眉毛轻轻一挑:「你确定?神秘物的选择机会很珍贵。你选的这件,信息不足,风险也难评估。」

陆闲在旁边笑:「别管她,艺术家就喜欢选点奇怪的东西。」

陈暧莘淡淡看了他一眼:「你闭嘴。」

陆闲乖巧地在嘴巴上做了个拉链的动作。

刘伯却没有立刻松口,他盯着录像带,像是想从那张发黄的标签纸里再挖出一点线索:「你为什么对它这么在意?」

陈暧莘沉默了一瞬。

她总不能说“我在另一个世界看过这东西杀人”,更不能说她怀疑这卷带子“你们根本没有挖掘出它的作用”,所以才沉在这儿被冷落。她只能挑一个不会暴露太多的说法。

「直觉。」她说,「它像缺少什么拼图的东西。缺少拼图的东西,有时候比完整的更危险,也更值钱。」

刘伯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质疑,只有那种老人才会有的耐心。他最终点了点头:「好。你既然选定了,我尊重。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略微低沉:「别把它当成万能的救命符。所谓信仰者,最重要的还是依靠自己的信仰。」

陈暧莘把录像带收好,声音平稳:「我明白。」

刘伯这才笑起来,像把一件重要的事情暂时放下。他转身把纱布重新盖好,动作细致得像在盖一口棺材。

「剩下的神秘物,要么不适合你,要么被其他信徒预定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选完这一件,今天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说。」

陈暧莘抬眼:「什么?」

刘伯伸手指了指天。

「关于它。」

陆闲原本还懒散地靠着门框,这时候也收了点玩笑的意味,像是即便他嘴上不当回事,身体也会本能对“那件事”保持敬畏。

刘伯把两人带出偏殿内侧,关上门,隔绝了外头那些香火与潮气。屋里只有一盏灯,光线落在老人脸上,显得皱纹更深,却也更清晰。

「你们在中汉大学出来的时候,应该见过它的力量。」刘伯说得很慢,「新闻报道说是天然气爆炸——你那时候已经猜到了原因。」

陈暧莘点头:「于淼和我说过——它会修正。」

「对。」刘伯把茶盏放下,声音像木头敲在桌上,「既然你已经加入当铺,那你也被允许知道更多一点。」

陈暧莘的心微微提起,她很清楚“被允许”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它一直在监视着所有的东西。

刘伯抬起手,指了指屋顶,像指着天空,却又像指着天空之上的那层“看不见的网”。

「它。」刘伯说,「是领土神。是生活在这片土地里所有人的信仰集合出来的东西。你也可以称它为——王国神。」

陈暧莘的眼神微动,像终于把一个模糊的影子对上了形状。

刘伯继续道:「普通人爱这片土地,依赖这片土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于是它就有了力量。它的权柄很单一,但单一到极致也会变得可怕——修正超自然。」

「修正超自然?」

陈暧莘重复的说了一句。

「对。」刘伯点头,「让超自然在它的管辖下变得自然。让诡物、灾祸、邪物,在普通人的记忆里变成爆炸、失火、煤气泄漏、踩踏事故……」

陈暧莘忽然明白了那种违和感。

为什么在灾祸里死了那么多人,外界却依旧像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中汉大学那场几乎灭校的恐怖,最后会被一句“天然气爆炸”轻轻盖过去。

不是因为世界冷漠。

是因为“它”不允许。

它不允许人群大规模地相信“超自然存在”,因为那样会动摇它维持秩序的权柄;它也不允许神明把现世撕开太大的口子,因为那样会让它的领土变得不再“自然”。

陈暧莘抬眼:「那我们信徒为什么不会被修正?」

刘伯笑了笑:「因为国王神也是神,它无法去控制信仰其他神明的信徒。。它修正不了你们的“信仰”。你们的信仰已经超过了它所管辖的范围,越过它所定义的“自然”。」

陆闲在旁边懒洋洋插嘴:「说白了,它管普通人,我们是麻烦。」

刘伯点头:「虽然我们是麻烦,但也是它也需要我们。国内的灾祸越来越多,光靠它的修正根本压不住,最后还得靠咱们当铺组织去擦地。」

陈暧莘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于淼最后那句“你们身上的诅咒已经被切断了”。原来所谓切断,不只是死亡之神的邪物诅咒被压下,也可能是“它”默认把他们从“普通人的故事线”里剥离了一部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我需要做什么?」

刘伯抬起眼,语气忽然变得像在谈一件很现实的麻烦事:「你在外界需要一个身份。」

陈暧莘:「……身份?」

「对。」刘伯说,「你之前是大学生。现在也得是大学生。你不能突然无学可上,无处可去,天天出现在灾祸现场——那不自然。它会注意到你。」

陈暧莘的眉心微微皱起,像听到了某种极其荒诞却又无可反驳的行政要求:「所以我要转学?」

刘伯点头:「入读另一个大学。你不需要毕业,不需要拿到多好的文凭。你只需要在那里把剩余的时间过完,让你的人生轨迹看起来‘合理’。」

陈暧莘有点想笑,最后只压成一句:「……听起来像我被官方保送,又被官方强制上学。」

刘伯笑得更慈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是当铺的人,当铺要给你一个合理的壳。壳合不合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骗过它。」

陆闲在旁边发出一声很轻的冷哼。

「不会是中汉师大吧?那个重点保护的学校,里面都是‘上面人’的子女,对吧?」

刘伯不否认,但陈暧莘能够看到他眼里的无奈。

「是。我们是官方支持的组织,有些安排也没办法避开。你们去了那里,出任务也方便,资源也更容易调动。」

陆闲靠回椅背,语气像懒得争辩:「我就知道。」

陈暧莘却没有表现出抵触,她只是静静看着桌上的茶盏,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卖画的日子。

那时候她讨厌应酬,讨厌财团的笑,讨厌那些看不懂画却喜欢标价的人。但她也清楚,没有那些“步骤”,她连画室的租金都付不起,更别说一个月一百万的流水。

世界总是这样,干净的人活不久。

陈暧莘抬眼,语气平静:「我能理解,这是当铺的经济来源。」

陆闲挑眉:「你身为一个艺术家居然不会去骂这种事?」

陈暧莘淡淡回应着,19岁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一个不够年轻的灵魂。

「我骂过很多次。骂完还是要吃饭。你以为艺术家喝西北风就能活?」

陆闲笑出声:「行。你这性格倒挺适合当铺。」

刘伯看着他们,像看两只终于肯一起走路的小兽,眼里带着一点不动声色的满意。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还有一件事。」刘伯说,「既然你已经选了神秘物,也知道了它的规矩,那么接下来——你要开始学会在规矩里活着。不是当铺的规矩,是神明们的规矩。别硬碰,别逞强,能借势就借势。」

陈暧莘握紧了装着录像带的袋子,指腹贴着塑壳的边缘,像握住了一条未知的绳索。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她在灾祸里靠智商活下来,在当铺里靠身份活下去,而在国王神的规矩里,她只能靠“看起来像普通人”活着。

像一场更大的伪装。

她抬起头:「那我必须什么时候去新学校?」

刘伯笑:「很快。手续已经在办了。」

陈暧莘:「……」

陆闲在旁边懒洋洋地补刀:「惊不惊喜?当铺效率一向这样。」

陈暧莘看着他,忽然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身为我的搭档,你怎么办?」

陆闲眨眼:「我也去,我才20岁,可以去当你的学长!」

他停顿了一下,笑得意味深长:「监督你有没有在课堂上偷偷画鬼脸。」

陈暧莘面无表情:「那是作品。」

陆闲:「我看都挺像邪物的。」

陈暧莘抬手,拳头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陆闲立刻举手:「我错了,艺术家小姐。」

刘伯在一旁笑得很轻,像是听见了年轻人的吵闹,也像是看见了灾祸之后难得的活气。他的眼神却仍旧沉着——那种沉不是悲伤,而是长期在深水里行走的人才会有的稳。

「你们能吵,就说明还活着。」刘伯说,「活着就好。接下来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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