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是一间大的离谱的别墅,别墅内有十几间房,她甚至为了找厕所还迷路了两次。
陈生没想到那样轻浮的家伙居然这么守规矩,但她也乐得清闲——毕竟她实在是太累了,这么多天难得睡上一次好觉。
第二天早上,二人又回到了道观,只是一快一慢。
道观的清晨总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安静。
潮气像薄纱一样贴在梁木上,香火的余味从昨夜残留的灰烬里慢慢爬出来,绕着人的鼻尖打转。陈生坐在偏殿门槛上,手里捧着一杯温得刚好的茶,目光却没落在杯口的热气上,而是落在院子里那条被扫得很干净的石道上。
她在等一个人。
等到茶快凉了,陆闲才慢悠悠地从侧门晃进来,像是根本没把「早」这种概念当回事。他手里拎着一袋东西,袋口松松垮垮,露出半截油纸包。
「你这是去哪里捡吃的了?」陈生问。
「捡?」陆闲挑眉,「我这是合法采购!你别把我说得跟邪物似的。」
陈生盯着袋口露出的葱花:「那你采购得挺有品位。」
陆闲把袋子往她旁边一放,顺势坐下,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吃吗?当铺的早饭一向难吃,趁热。」
陈生没有立刻伸手,她先问了另一个更在意的问题。
「鹏程呢,就是那个从中汉大学逃出来的学生,我的朋友。」
陆闲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葱油饼,像是早就料到她会问,语气也没怎么停顿。
「走了。」
陈生的目光微微一沉:「走去哪?」
「椰海市。」陆闲说,「十七号当铺。」
陈生停了一下,像在把这几个字在脑子里重新排列。
「他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陆闲的声音很平,「刘伯给他指了路,安排了人接。那个小子的信仰太特殊,留在这边反而被拖累。」
陈生的指尖轻轻扣住杯沿:「特殊到要送去外地?」
陆闲把热腾腾的早餐推到她面前,像是用食物把话题压得更轻一些。
「你就当他被保送了。十七号当铺那边,有位更特殊的成员,专门带这种“一看就会把自己弄死”的新人。」
陈生皱眉。
「你这形容听起来不太吉利。」
陆闲笑道:「吉利不吉利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活下来。你那位朋友的命,比嘴硬。」
陈生沉默了半秒,像是想起鹏程那张总爱在紧张时缓和大家气氛的嘴,最后只吐出一句。
「希望他在那也能跟其他人开玩笑。」
鹏程是陈生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可以说第一次的会面总是会给人留下很深刻的感觉。
陆闲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放心,他去了十七号当铺,吐槽的机会只会更多。那边的人说话听说连邪物都嫌吵。」
陈生终于把那点压在心口的紧绷放下些,伸手捏起一口热的葱油饼,咬了一下。
她没吃过道观的早餐。
但陆闲买的,比她前世的自己所买的早餐要好吃。
她嚼着,目光却落在陆闲的脸上。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我每天都不错。」陆闲说得理直气壮。
陈生眯了眯眼:「你每天都欠揍。」
陆闲笑得更开心了:「那说明你状态也不错。能骂我,证明你没被你的信仰给同化。」
他把袋子里的另一份也拆开,咬得干脆利落,像是吃饭这件事也能成为一种宣战。吃到一半,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看她。
「对了,有个事得先办。」
陈生的直觉立刻拉高了一点警觉:「什么事?」
陆闲把吃完葱油饼的油纸包折好,随手放到一边,语气忽然变得像在谈工作,又仍旧懒散得不像认真。
「你的档案。」
陈生没说话,只看着他。
陆闲继续道:「你现在这副样子,继续用“陈生”那份男档案会很麻烦。有的邪物会更改记忆,但不会影响到当铺的档案。当铺有高人专门守护这一份秘密,倘若你遇到了更改人记忆的邪物,这一份当铺里的档案可能会成为你最后的救命稻草。」
陈生垂下眼,像是在衡量成本。
陆闲用指尖敲了敲木板:「所以我建议你建一份女性身份的新档案。」
「女性身份档案?」陈生问。
「嗯。」陆闲说得很随意,「新的身份证明,新的编号,新的出勤登记。男版的陈生先封存,等你哪天真被什么奇怪邪物变回去了,再拿出来用。」
陈生盯着他:「你相信我能变回去?」
陆闲笑了笑:「我可不敢保证,但在这个操蛋的世界,啥都无法说的绝对,不是嘛?」
陈生没反驳。
她其实对「名字」这种东西没有太强的执念。四十年的画家生活里,她签过很多署名,写过很多落款,真要说,她更在乎一幅画的结构和情绪,而不是标题。
可她确实需要一个切割点。
需要一条线,把「原主的过去」从自己身上暂时割开,免得每一次回忆都像在摸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皮。
她抬眼:「我同意。」
陆闲挑眉:「这么干脆?」
「我比较讨厌麻烦。」陈生说,「而且——」
她停了一下,像是心里某个抽屉被悄悄拉开,里面有一幅画的味道,潮湿、腥甜、又执拗得近乎温柔。
「我想换个名字。」
陆闲的笑意变浅了一点:「你要取什么?」
陈生望着院子里那片薄光,声音轻得像是在念自己的旧作品。
「我以前画过一幅画,叫《爱神》。」
陆闲「哦」了一声,像随口应付:「听起来挺浪漫。」
陈生瞥他一眼:「一点也不浪漫。画面是两块扭曲的肉块纠缠在一起,像在互相吞噬,又像在互相救赎,最后一起烂在同一处,死也不放开。」
陆闲沉默了两秒,随后笑出声:「你这浪漫挺有个人风格的。」
陈生没理他的调侃,她只是把那幅画的名字在舌尖轻轻滚过一遍,像在听它的回声。
「我想取用它的谐音。」她说,「陈暧莘。」
暧是暧昧的暧,莘是莘莘学子的莘,听起来温柔,又带一点不明显的刺,像把火藏在衣领里。
陆闲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陈暧莘……」
他笑了一下:「挺像你现在这张脸会配的名字。」
陈暧莘面无表情:「你再说脸我揍你。」
陆闲立刻举手投降:「行行行,不说。走,办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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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铺的文员是个年轻姑娘,戴着一副很端正的眼镜,做事像尺子量过一样严谨。
她看到陈暧莘时,明显怔了一下,随后很快收起表情。
或许这个文员是第一次看到气质如此与众不同的女生。
她把一叠表格放到桌上,语速平稳。
「姓名。」
「陈暧莘。」她答。
「年龄?」
陈暧莘顿了一下:「十九。」
文员抬眼看了陈暧莘一眼,随后把笔在纸上滑过去:「性别,女……」
她念出一串数字,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干脆,屏幕的光映在镜片上,像一层薄薄的冰。
接下来是拍照。
陈暧莘被按在一块白布前,灯光打下来时,她下意识眯了眯眼。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在画室里拍作品的照片:也是这样的光,也是这样的白,也是这样被迫「留下证据」。
只是那时候她留的是画。
现在她留的是自己。
「看镜头。」文员提醒。
陈暧莘抬起眼。
镜头里,她的脸里更柔和,黑长直的发垂在肩侧,眼睛偏大,睫毛很长,唇色淡而干净。最不合常理的是那种气质——明明是少女的外形,眼神却像深水,冷静得不合时宜,像一幅被人硬塞进甜美画框里的旧画。
「好了。」
咔嚓一声。
文员把照片调出来,点头:「可以。」
陆闲凑过来看了一眼,笑意一闪而过:「你还真挺……」
陈暧莘的拳头微微动了一下。
陆闲立刻把后半句吞回去,改成了更安全的说法:「挺上镜。」
陈暧莘冷笑:「求生欲真强。」
手续走得快得离谱。
快到陈暧莘拿到那张新身份证时,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当铺是不是已经把某个地方层面的权力系统握在手里。身份证的塑封还带着一点新材料的味道,编号、姓名、照片全都干净得像是从未有过旧痕。
陆闲在旁边随口说:「别瞎想,当铺只是能做的事情多一点。」
陈暧莘抬眼:「多到这么一会就能办出身份证?」
陆闲笑:「信徒的麻烦事不等人。你要是等流程走完,人都死两轮了。」
陈暧莘没再追问。
她更在意桌上另一张证件。
那是特殊事件警员证。
她之前见过,于淼出示过。那个证件有一种让人本能信服的重量感:不是因为塑封,而是因为它背后代表的「可以在灾祸里调动资源」。
如今证件上的照片换成了她。
姓名写着:陈暧莘。
她指尖轻轻摸过那行字,像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下一秒,她忽然意识到——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某个被卷入灾祸的倒霉学生,也不再是一个「靠运气活下来」的幸存者。
她成了当铺的人。
当铺会为她的生死负责。
这句话听起来像保障,也像枷锁。
陆闲看着她那点微妙的沉默,语气倒是难得认真了一下。
「进了当铺,你至少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陈暧莘淡淡道:「这么说,要是我死了还能给我造个墓碑?」
陆闲笑道:「有墓碑多好,总比被修正成“天然气爆炸”的死难者要好。」
陈暧莘没接话,只把证件收进衣袋,像把那份「新身份」贴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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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刘伯把她叫到偏殿。
老人还是那副慈祥得像街坊的模样,手里捧着茶盏,笑眯眯地看着她:「陈暧莘……名字取的好啊。」
陈暧莘没露情绪:「谢谢。」
「你这两次表现,算是给当铺挣了面子。」刘伯慢悠悠地说,「按规矩,可以额外给你一次机会。」
陈暧莘抬眼:「什么机会?」
刘伯指了指偏殿内侧:「选一件神秘物。」
陈暧莘的心微微一跳。
神秘物。
她现在身上的牛仔裙就是神秘物。
陈生曾在私底下做过实验,她想要在牛仔裙上用艺术之神的权柄留下一些痕迹,发现根本行不通。
这个裙子有一定程度隔绝神明权柄的力量。
陆闲也在,倚在门框上,像是怕她听不懂似的补了一句。
「你别把神秘物当武器。多数时候它们是镇痛剂。你用神恩用多了,精神会坏。坏到一定程度,人就会自己把自己拆掉。」
陈暧莘看了他一眼:「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陆闲笑得很欠:「我精神一直很健康。」
陈暧莘:「你健康得像邪物。」
陆闲把手一摊:「所以我才需要神秘物。」
刘伯笑着打断他们。
「神秘物是灾祸结束后,邪物力量消散时掉落的东西。用途千奇百怪,但最常见的效果,确实是净化精神、缓解副作用。咱们这些信徒,最先坏的从来不是身体,而是脑子。」
陈暧莘没反驳。
她想起自己动用艺术之神权能时,那种被血肉与恐怖画面污染的错觉。墙壁像长出肌理,光像渗出腥味,那不是幻觉那么简单,更像某种「代价」在她精神上落下的刻痕。
刘伯继续道:「当铺每个月都要做一次精神检定。过不了关,就不允许出任务。不是因为我们怕你拖后腿,是怕你在灾祸里先把自己变成更大的灾祸。」
陈暧莘抬眼:「什么意思?」
刘伯笑道:「信徒精神崩溃时,轻则自杀,重则同化为更强大的邪物。」
陆闲在旁边插嘴,语气轻快得像在讲别人的事:「你要是同化了,记得先通知我。我好提前给你准备棺材。」
陈暧莘面无表情:「我会先把你塞进去。」
陆闲笑得很满足:「这就对了。能吵架,说明精神状态良好。」
陈暧莘没理他,视线越过门槛,落进那间放着神秘物的内室。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真正开始被当铺“承认”。她不再只是活下来的人,她开始拥有选择,开始拥有“神秘物”,开始拥有一条清晰到残酷的路径。
活下去,然后保持清醒。
她抬脚走进内室,黑长直的发在肩后轻轻晃了一下,像一笔落下的线条,干净利落。
陆闲跟在她身后,声音压得很轻,却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兴味。
「陈暧莘。」他叫她的新名字。
她回头:「干嘛?」
陆闲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现在是自己人了。」
陈暧莘看着他那张欠揍的脸,忽然也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却很真实。
「那你最好记住。」她说,「我现在很难被杀。」
陆闲眯起眼,像被她这句话取悦:「那正好。我就喜欢难杀的队友。」
内室的门在他们身后合上,灯火微微晃动,照亮架子上一件件沉默的物件。每一件都像某场灾祸的余音,冷静地等待着被握住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