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临撑着虚弱的身体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厚重的门帘。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门外,两名身披皇家制式重甲的禁卫军如雕塑般矗立,手中的霜冻长戟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那是只属于皇室的威仪。

“我是霜狼少校。”沈洛临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让开。”

两名卫兵纹丝不动,连眼珠都没有转动分毫。他们的眼神空洞,只是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机械地重复着。

“艾拉殿下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

他们甚至不再用“上尉”这个军职来称呼她。

沈洛临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份尝试背后的一丝侥幸,此刻被无情碾碎。艾拉的决心,已经凌驾于他的军职之上。

他转身走回帐内,还没坐稳,门帘再次被掀开。

艾拉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素雅的灰色长裙。

她这次没有端来肉汤,银质托盘上是一壶冒着热气的红茶,以及一小碟晶莹剔透的糖渍梅子,产自帝都最有名的那家甜品店。

他过去最喜欢的、也是只有她才会记得的口味。

“补充点体力。”艾拉的语气平淡,可她端着托盘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你需要休息。”

沈洛临没有看她。那甜香的雾气拂过唇边,他的舌尖却尝到了一缕极淡的、仿佛生锈铁器般的苦涩。

是“静滞之水”,一种能抑制能量流动的微量炼金药剂。

好一招温水煮青蛙。

艾拉,果然从不做没有准备的事。

他抬手,冰冷地推开了艾拉递过来的托盘。蜜饯梅子滚落在名贵的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你要囚禁我到什么时候?”他抬起眼,目光像刀,“等到皇帝驾临,把我当成你这位‘公主殿下’的功绩,一起献上去吗?”

艾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看着地毯上的狼藉,她没有生气,那张总是覆着冰霜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苦涩的自嘲。

她缓缓放下托盘,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柔软到近乎陌生的语气开口。

“洛临,你真的忘了吗?”

“你说末音是你的学生……”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明的痛楚与不甘,直直地看着他。

“可你第一个学生,是我啊。”

“在帝都,你教我如何握剑,如何布局,如何看透人心……你说那是最枯燥的日子,但那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候。”

“我以为,那样的时光,那样的教导,只会属于我一个人。”

“洛临……你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学生,本该是我啊。”

他脑中轰然一声,艾拉此刻含泪的质问,与记忆深处一个倔强的身影重叠了。

帝都,皇家演武场,午后。

那个还是公主的女孩,因为一个剑术动作的瑕疵,固执地在烈日下挥剑上千次,直到手臂脱力。

他当时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的努力,我看得到”,她便抬起那张被汗水浸透却依旧冰冷的脸,眼中却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认可”的光。

那个“学生”的身份……

他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

在那个被架空的、枯燥的帝都时光里,“教导”是他们之间唯一纯粹、且由他主导的纽带。

艾拉的失控,根源并非完全出自对帝国的忠诚,而是……嫉妒。

一种独占物被侵犯的刺痛。

那个“学生”的身份,是他们在那段被架空的、与世隔绝的时光里,唯一纯粹的纽带。

她无法容忍的,是他将这份独属于他们二人的过往,复制粘贴到了另一个女孩身上。

那是否定,是对她付出过的一切的彻底否定。这道看似荒谬的裂痕,却是她所有理性盔甲下,最致命的要害

所以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容忍,他将这份“偏爱”给予了另一个“学生”。

这个可笑的误会,这个她理性外壳下唯一的情感裂缝,在此刻这令人绝望的囚笼里,竟成了他唯一的、能够撬动全局的钥匙。

利用它。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沈洛临眼中的冰冷,开始“融化”了。

那份锐利的、充满攻击性的怒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仿佛被勾起遥远回忆的疲惫与追忆。

他不再站着与她对峙,而是缓缓坐回床边,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

这场表演,现在开始。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眼神也从冰冷的刀锋化为深潭。

他看着地毯上的污渍,许久,才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语气,轻声说:

“……是啊,我都快忘了。”

他垂下眼,似乎在看地毯上那片污渍,又似乎在透过它,看向某些更遥远的东西。

“那时候的你,虽然固执,但比现在……可爱多了。”

这句带着停顿的、仿佛极不情愿才吐露的“夸奖”,让艾拉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那光芒亮得惊人,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理智仍在提醒她,这或许是他的伪装,一种更高明的策略。

她没有立刻回应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情,反而向前一步,声音恢复了几分参谋长的冰冷:

“所以呢?洛临少校,追忆往昔,是打算用它来换取离开这里的许可吗?”

她没有立刻下令撤走卫兵,而是沉默了片刻,将那杯红茶,重新推到他面前。

“如果你真的还记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的颤抖,“就把它喝了。”

“证明你愿意……陪在我身边,像以前一样。”

这既是示好,也是最后的通牒。

沈洛临抬起头,看着那杯茶。他知道,这茶里没有致命的毒,但喝下它,就意味着一种姿态上的屈服,意味着他愿意重新回到她的“掌控”之下。

他沉默地与她对视了数秒。

随即,他端起了那杯茶。

在艾拉复杂的、混杂着期待与警惕的目光中,他将那杯尚有余温的茶一饮而尽。

放下空杯时,发出了轻微的“嗑”的一声。身体因为糖分的摄入而恢复了些许体力 ,但他看着艾拉的眼神,却无比平静,仿佛刚刚交付的不是一次屈服,而是一份迟来的、破冰的信任。

“现在,你满意了吗,艾拉?”

他甚至……不再称呼她的军衔。

艾拉看着他空空如也的茶杯,看着他那双不再充满对抗的眼睛,内心最坚固的防线,终于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但她依旧没有彻底放松警惕。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起托盘,转身走出了帐篷。

在门帘落下的瞬间,她对门外的卫兵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严加看管,有任何异动,立刻向我汇报。”

艾拉快步走向营地深处,寒风让她滚烫的脸颊迅速冷却下来。

她要去亲自确认那道足以封锁半个营地的警戒结界。

如果他真的愿意回头,她会亲手为他铺好回归的路。

如果这依旧是伪装……那这座由她亲手打造的、最完美的囚笼,将会彻底合拢。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