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

后颈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将沈洛临从混沌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破旧的木屋顶,而是考究的、绣着银色暗纹的帐篷顶。

身下是柔软厚实的毛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帝都运来的、昂贵的安神熏香,角落里的炼金炉将整个帐篷烘烤得温暖如春。

这里的一切,都与归雪小屋的破旧温馨截然相反。

沈洛临试着动了一下,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那枚炼金毒针的效果还未完全消退。

他低头,发现自己身上被换上了干净的丝质内衬,身上所有能被称为武器的东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比冰冷的铁链更具羞辱性。

帐篷的门帘被无声地掀开。

艾拉端着一个银质托盘走了进来,她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力和冷酷的深蓝色上尉军装,换上了一件素雅的灰色长裙。

褪去了军装的锋利,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距离感,多了几分柔和。

她步伐轻缓,仿佛只是来探望一位生了病的同僚。

然而,在沈洛临眼中,他那套冰冷的逻辑系统已经本能地开始分析:她发髻上的金属簪,长约四寸,可作刺击武器;腰间的丝质束带,足够坚韧,可以用来绞杀……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冷漠平静的模样。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让军医处理了你身上的烧伤。”

她将托盘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声音也比平时温和许多。

“军医说不严重,静养几天就没事了。”

艾拉的这幅模样,这幅语气,沈洛临从未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面前见过。

他没有去看那碗肉汤,也没有去看她。

他只是用一种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问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问题。

“末音在哪里?”

这五个字,瞬间击碎了艾拉精心营造的所有温情假象。

她端着托盘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僵,随即才缓缓放下。她深吸一口气,那张柔和下来的脸庞重新覆上了一层冰霜。

“目标‘钥匙’已被成功捕获。”她的语调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冰冷,“目前关押在寒冰禁制室,生命体征平稳。”

寒冰禁制室。

那是斩龙骑士团专门用来压制龙裔力量的残酷囚室,通过极寒环境,让龙裔体内的血液流速减缓,力量凝滞,最终变得比普通人还要虚弱。

沈洛临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虚弱的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手臂根本使不上力。

他的动作彻底击溃了艾拉脸上那道坚冰般的防线。

“洛临!”

她快步上前,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与哀求。

“别管她了,求你。”

她俯下身,几乎是卑微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里,翻涌着他看不懂的痛苦和不甘。

“我们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难道还比不上你和她相处的这几个月?”

她的质问越来越失控,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心疼与愤怒,“你身上的每一道旧伤,哪一道我没有处理过?你每一次被排挤,哪一次不是我替你周旋?”

沈洛临搭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我以为我们看着同一个方向,洛临!可现在,你却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我们俩用血和隐忍铺出来的路,亲手毁掉!”

“值得吗?!”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洛临……多看看身边的人,不好吗?”她的声音又轻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乎让人心碎的祈求。

面对艾拉这番彻底撕开伪装的真情流露,沈洛临的反应是彻底的漠然。

他没有动容,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不再争辩,因为他知道,语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悲悯,只剩下一种看待棋子的平静。

是的,艾拉也是棋子,和他一样,都是被帝国这部机器碾压的齿轮。

只是她选择了献祭,而他,选择了砸碎机器。

在这一刻,他彻底下定了决心。

既然无路可退,那就把路,把天,都掀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不是一个疯狂的冲动,而是一条被精密计算过的、唯一的、最高效的路径。

只要老皇帝一死,帝国必定大乱。

到时候,他的那两个儿子会为了皇帝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帝都的贵族们会为了权力互相撕咬,人人自危,再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屠杀龙裔的命令。

到那时,末音才有真正的生机。

莱茵赛德的托付才能算真正完成。

他自己,也才能得到真正的赎罪。

他的沉默,不是妥协,而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决绝的宣判。

艾拉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多年的默契,让她几乎是在瞬间就读懂了沈洛临那死寂沉默背后的所有含义。

那不是妥协,不是挣扎,而是一种决绝的宣判。

他要掀翻的,不仅仅是这间帐篷,是整个帝国,是她为之奉献一切的秩序。

谋逆……

她多么希望自己不了解这个男人啊!不了解他眼底深处那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不了解他看似冷漠却一旦认准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固执。

那样,此时面对他这般冰冷的漠然,她的心就不会痛到几乎窒息。

那种痛,不是被背叛的愤怒,而是一种看着最了解的人走向深渊,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她曾以为自己是最懂他的人,能预判他所有的行动,能为他扫清一切障碍。

可如今,他却走上了一条她必须亲手斩断的路。

压在胸口的那股沉重气息,并没有随着艾拉直起身子而消散。

她松开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指尖残留的温度,提醒着她方才的卑微与徒劳。

沈洛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仿佛那片风雪之外的山脊线,比她倾尽所有的心意,更值得他驻足。

艾拉感到一丝苦涩在舌尖蔓延。

她曾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足够理性,足够为他着想,那些过往的阴影总会散去。

她用整个职业生涯为他铺就的道路,用无数个不眠之夜为他筹谋的未来,如今看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象。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所能给予的。

她曾以为,他们之间至少还有那份并肩作战的情谊,那份超越一切的默契。

她曾为他压制过多少次内心的波澜,将那些不安与担忧,那些难以言明的悸动,一次次推回心底最深处。

她努力扮演着他身边最忠诚、最可靠的副官,只为能站得离他更近一些。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她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付出,在他眼中,或许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干扰。

艾拉缓缓直起身,脸上所有的脆弱与哀求,都随着这个动作被抽离干净。

她抬起手,用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将一缕散乱在颊边的发丝重新掖回耳后。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在触碰到冰冷的发簪时,便彻底停住,恢复了绝对的平稳。

当她再次开口时,已经变回了那个冷酷理性的帝国上尉。

“在陛下抵达北境前,请您务必在此静养,少校。”

她一字一顿,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帐篷门口。

在门帘落下的前一刻,两名手持霜冻长戟的精英卫兵出现在门口,一左一右,将出口牢牢封死。

艾拉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

她快步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却毫不在意。

既然无法将他拉回正轨,那就……用帝国的荆棘,铺满他选择的深渊。

念及此,艾拉立即前往指挥室,加派用于保护皇帝安全的人手。

在他行刺皇帝之前拦住他,这是她身为帝国上尉,对所爱之人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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