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龙骑士团驻地,帐篷内。

沈洛临淡定地喝完一晚肉汤,将空碗放在一旁。

最近几天,艾拉送来的食物里,已经没有了那种味道。

她开始相信沈洛临了。

或者说,她选择去相信那个由他亲手捏造出来的、愿意为她“回头”的幻影。

沈洛临冷静地复盘着眼前的棋局。

艾拉那份因嫉妒而生的情感裂痕,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可帐篷门口那两名皇家禁卫军,是横亘在他面前的第一道锁,一道物理意义上的、坚不可摧的锁。

他需要一把钥匙。

他的视线穿过厚重门帘的缝隙,落在外面那两尊纹丝不动的“雕像”上。

皇家禁卫军,帝国的终极暴力机器,被抹去了个人意志,只为皇权服务。

对付这种人,寻常的威逼利诱毫无用处。

门帘再次被掀开,艾拉走了进来。

这一次她手上没有托盘,而是一卷用皮绳系好的羊皮图纸。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灰色长裙,但走近时,身上那股属于帝国上尉的、不容置疑的气场又重新浮现。

“北境防务图,”她将图纸在小几上展开,“营地西侧的补给点,防御力量过于分散,一旦遭遇突袭,很容易被截断后路。”

她的语气是在探讨军务,可那过分用力的、绷紧的侧脸线条,却像是在等待一场宣判。

艾拉何尝也不是在试探沈洛临。

多年的暗恋终于看到了一些希望,艾拉甚至愿意为了沈洛临放弃身为公主的优渥生活,陪着他翻山越岭刀尖舔血。

寻常姑娘早就像扑火飞蛾般,宁愿燃尽自己也不愿放手。

莫大的幸福笼罩了艾拉,但她此刻仍然尚存一丝理智。

这是她最后的试探了,沈洛临的反应,将决定她下一步的行动。

沈洛临却连看都没看那张地图一眼,他只是用一种倦怠到极点的语气,轻声开口。

“殿下的部署,已经很完美了,不需要我这个闲人再多说什么。”

他抬起头,越过那张代表着权力和杀伐的地图,看向艾拉的脸,忽然站起身,朝她走近了一步。

那股混杂着安神熏香和丝质衣料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艾拉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右手手指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个随时准备拔剑的姿势。

沈洛临却只是停在她面前,抬手,用指腹轻轻将她颊侧一缕不听话的垂发,温柔地撩回耳后。

肌肤相触的瞬间,她的耳廓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指的微凉。

他重复着她几天前说过的话,声音很轻,却精准无误地搔刮着艾拉的心防深处。

“我现在……只想多看看身边的人。”

这是一种迟来的、却又无比精准的投降。

艾拉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几乎是狼狈地避开了他的注视,目光慌乱地重新落回地图上,却发现那些标注着兵力部署的符号,已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迹。

她引以为傲的冷静与自持,在他一个温柔的动作面前,溃不成军。

沈洛临没有再逼近。

他恰到好处地退后一步,重新坐下,仿佛刚才的靠近只是一时兴起。

他用一种飘忽的语气,提起了毫不相干的往事。

“我记得,学院里的白蜡树,现在应该开花了。”

这句话,瞬间刺破了艾拉用理智和军规伪装起来的所有硬壳。

帝都,皇家军事学院,白蜡树。

那是她整个少女时代,唯一能见得到光的角落。

她记得他站在树下,不耐烦地讲解着战阵布局,阳光透过叶缝落在他的发梢上。

他走后她偷偷折下的一片白蜡翅果,至今还夹在她最珍爱的那本兵法书里。

他竟然……还记得。

沈洛临的表演,精准地踩在她记忆最柔软的地方。

他顺势提出了一个看似无害的请求。

“这里太闷了,能帮我找一把小刻刀和一块木头吗?”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

“总得找点事做,免得胡思乱想。就像以前在帝都,你埋首于公文,我闲得无聊时一样。”

这个请求,一箭三雕。

既合理化了他需要“工具”的行为,又一次强化了“我们曾是唯一”的记忆锚点,更重要的是,为他接下来与守卫的接触,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艾拉彻底溃败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甚至忘了抓起桌上的地图。

“……我、我这就去拿。”

她丢下这句话,快步走出了帐篷,背影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在她离开的短短十几秒里,沈洛临的视线飞快地扫过那张尚未完全遮蔽的地图。

补给点的防御漏洞,巡逻队的换防路线,警戒结界的核心节点……所有信息被他瞬间摄入脑海,构成了一副完整的行动路线图。

很快,艾拉回来了,或者说,是她派人送来了东西。

一名侍从官托着盘子,恭敬地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把小巧的、用来雕刻果核的钝口刻刀,和一块上好的白蜡木。

木材质地细腻,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沈洛临接过东西,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刀柄时,内心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厌恶。

他在利用她。

利用她那份尘封在帝都的、不该被宣之于口的爱意,利用他们那段早已被他抛在身后的“师生”过往。

他用最精准的谎言,撬开了她最坚固的防线,而她回报他的,是这份带着一丝卑微讨好的信任。

他握着刻刀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想将那份自厌与无奈,连同这把刀一起捏碎。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低着头,开始笨拙地削着那块木头。

木屑簌簌落下,他像是真的沉浸在这种无聊的消遣里。

然而,随着刻刀在木头上划过,另一段记忆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不是帝都皇家学院里,那个一丝不苟练习剑术的公主。

而是归雪小屋的壁炉前,那个裹着兽皮,光着脚丫,将一块丑陋的白桦木当成宝贝的女孩。

他记得她是如何握着那把与她体型完全不符的战术匕首,笨拙地在木头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刻痕。

他记得她为了让那个木头人更像他,小心翼翼地凝聚起一簇针尖大小的银色龙焰,在那张模糊的脸上,灼烧出两点深邃的“眼睛”,和一道拧起的“眉”。

【“送你的,不许嫌丑。”】

女孩的声音,隔着时空传来,带着羞怯和一丝不讲理的霸道。

而那个“用了心的丑东西”,此刻就躺在他胸口的内袋里,隔着一层布料,贴着他的心脏。

那是他这具冰冷躯壳里,为数不多的、带着温度的东西。

沈洛临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他正在用一份虚假的回忆,去换取刺向帝国心脏的钥匙;而另一份真实的回忆,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

这份认知,让帐篷里温暖的空气都变得令人窒息。

他眼底的冰冷更深了几分,削着木头的手也变得更加稳定而快速。

他必须出去。

他尝试着对门口的禁卫军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温和。

“两位兄弟,站了这么久,辛苦了。不知怎么称呼?是哪里人?”

回应他的,是两道冰冷的、毫无起伏的机械音。

“职责所在,请少校阁下见谅。”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他的示好,被一层坚硬的、名为“职责”的壁垒,完全弹了回来。

但沈洛临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低着头,继续削着木头。

一下,两下。

他的手忽然“滑”了一下。

那块刚刚削出一点轮廓的木雕,从他手中滚落,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左边那名禁卫军的脚边。

禁卫军的反应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他弯下腰,准备将木雕捡起。

就在他弯腰的这一瞬间,沈洛临开口了:

“你的功法练得不错,但左肩发力时有半秒的迟滞,这是师从‘铁壁’巴顿的通病。他自己都没改掉,更教不好学生。”

那名禁卫军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弯到一半的腰停住了,捡拾木雕的手指也凝固在半空。

他眼中那份属于机器的空洞,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骇然。

一个被软禁的、看似已经废了的“少校”,怎么可能一眼就看穿他师承的隐秘,甚至点出连他师父都无法解决的功法缺陷!

这已经不是观察力的问题,这简直是怪物!

另一名卫兵虽然没有听清内容,但也察觉到了同伴的异常,投来了惊疑的视线。

接下来的两天,沈洛临彻底变成了一个沉迷于木雕的“废人”。

他不再尝试与守卫搭话,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任由木屑落满脚边。

他甚至会因为一个细节刻不好而烦躁地将半成品丢在一旁,那副样子,像极了一个被剥夺了权柄、只能在无聊中消磨意志的落魄贵族。

这种无害的姿态,渐渐消磨了门口两名禁卫军最后的警惕。

他们依然如雕塑般站立,但眼神中那份机器般的空洞,偶尔会因长时间的站立而流露出一丝疲惫。

第三天的黄昏,轮换的卫兵还没来,其中一名较为年轻的禁卫军终于忍不住,极轻地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肩膀。

“还要站多久……”他用只有同伴能听到的声音,低声抱怨,“为了迎接陛下,所有人的岗哨时间都延长了。”

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卫兵目不斜视,嘴唇微动:“忍着。这是最高规格的戒备,开启龙庙就好了。”

年轻的卫兵叹了口气:“那也得等到后天了……”

“闭嘴。”年长的卫兵低声呵斥,“别忘了里面那位曾经是谁。”

两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帐篷内,沈洛临手中的刻刀依旧平稳地划过木头,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但他的心,却在那一瞬间,被投下了一块巨石。

后天。

陛下亲临。

刺杀的期限与地点,就以这样一种最寻常、也最隐蔽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这些被帝国规训得最彻底的机器,在最放松的时刻,无意中吐露了最致命的情报。

帐外风雪依旧,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苍白。

沈洛临看着手中那把连水果都切不开的钝口刻刀,刀刃上反射着炼金炉里跳动的火光。

一场即将刺向帝国心脏的致命风暴,已经开始了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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