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的走廊总有一种奇妙的回音。

哪怕只是布鞋踩在木板上的轻响,也会被梁柱和暗影反复折叠,最后变成一种像潮气一样贴在皮肤上的存在感。陈生从偏殿走出来时,裙摆还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轻软,她低头看了一眼,像是确认那东西不会突然长出牙齿咬她一口,随后才把视线抬起。

陆闲就站在廊下。

他懒散地倚着柱子,像是把“正经”这种东西暂时寄存在别处,手里转着一枚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铜钱。铜钱在指缝间翻转,发出细碎的声响,和他那副不紧不慢的表情搭在一起,给人一种“这人就算世界末日也能找个地方坐下来挑刺”的错觉。

陈生走到他面前,停住。

陆闲瞥她一眼,笑意很浅:「咋样?这件神秘物可以改变外形么?」

陈生面无表情:「勉强可以,但可选项不多。」

她身上已经不是那黑白相间的裙子,而是一件酷酷的牛仔裙。款式偏中性,虽然不是男装,但胜在设计简单和方便行动。

她的上装倒是可以自由选择,她搭上了一件男士工装衬衫和一件男士风衣,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女性化”一点。

然而,胸前高高的隆起似乎是在嘲笑她的多此一举。

陈生松了一口气,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眉心微微拧起。

陆闲看见她那表情,轻轻「啧」了一声:「怎么,开始烦恼以后的人生了?」

「不是烦恼。」

陈生顿了顿,语气平直得像在报备。

「我在想我现在能住哪里。」

陆闲像是没听清:「住哪里?」

「我原来的家。」

陈生的目光很淡,淡到像在叙述别人的事。

「已经回不去了。你也知道原因。」

陆闲的铜钱停在指尖,短暂地不转了。他盯着她看了两秒,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故作冷静。可陈生的表情没有一点波动,甚至连“厌恶”或“悲伤”都没有,只有一种很干净的切割感,像把那段关系从自己身上剥离得彻底。

陆闲叹气似的笑了一下:「你对你亲生父母……还真够冷。」

陈生抬眼:「那你想的是怎么样?」

穿越前的陈生,从小就因为父母很忙的关系,很少交流。

她本身就对亲情没有倾注太多的感情,所以才会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恐怖的绘画作品上面。

更何况——这两位只是原主的父母,他自己都不爱自己的父母,陈生又有什么资格替他去爱他们?

陆闲被噎了一下,随后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多少会想哭两声,或者冲动地喊一句“为什么是我?”。」

「我已经喊过了。」陈生说得很自然,「在心里喊过,但喊完也没用。」

陆闲把铜钱收起来,拍了拍柱子,像把这个话题轻轻掠过去:「住处的话,道观有空房。好多信徒都住这里。安全,省事,还不怕被仇家找上门。」

「你要知道,干我们这一行与人结仇是常事。」

陆闲的话语似乎昭示了陈生未来的命运——信徒之间亦有斗争。

然而,陈生几乎没有犹豫就摇头:「不行。」

陆闲挑眉:「不行?」

「这里太阴暗。」陈生说,「潮湿,味道重,连空气都像在发霉。我喜欢阳光充足的地方。」

这是陈生的坏毛病。

画那些阴暗的东西画久了,人就想待在阳光里。

这让她稍微能有“活过来”一点的感觉。

陆闲眨了眨眼,像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在这种局面里还挑居住环境。他沉默半秒,随后随口丢出一句话。

「那住我家,去年刚买的别墅,房间多。我一个人住也冷清的慌。」

陈生的眼神停在他脸上,明显露出一瞬间的疑惑。不像是表示惊讶,而是比惊讶更升一级的情感,像是“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出现在人类语言里的内容”。

「……住你家?」她重复了一遍。

陆闲耸肩,语气像在提议“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饭”一样轻松:「嗯,我又不收你房租。」

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点:「你不怕我破你苦行的修行?」

陆闲像是被这句话逗乐了,嘴角翘起,眼神却带着一点狡黠的认真。

「你不是男生么?」他说。

陈生面无表情:「我现在不是。」

陆闲摊手:「档案上是。」

陈生盯着他:「那只是档案。」

陆闲笑意更深了些,像是故意把她的冷静往一个更尴尬的方向推:「而且——」

他拖长了尾音,把“有趣”两个字写在空气里。

「没有被繁殖欲之神的神选力量影响,还能保持这么镇定地跟我聊天的人,我可不想错过这个研究对象。」

陈生:「……」

她一瞬间理解了这人的逻辑:他并非是想要邀请同居,是邀请实验。虽然听起来更不顺耳,但至少符合陆闲的风格。

「你把我当研究对象?」陈生问。

「也可以当队友。」陆闲说得理直气壮,「顺便研究一下。」

陈生深吸一口气,像是把某句“你有病吧”压回喉咙里,最后只挤出一句:「你真是……」

「真是什么?」陆闲凑近一点,像期待她骂得更用力。

陈生抬眼,声音冷得像刀背:「真是欠揍。」

陆闲笑出声:「那你住我家就更方便了。你想揍就揍,不用跑太远。」

陈生:「……」

她忽然觉得,自己能在灾祸里活下来,不只是因为脑子够冷静,还因为她对荒唐的耐受力被迫拉到了一个离谱的高度。

她把这个话题暂时放下,转而问出另一个更重要、也更让她渴求的问题。

「陆闲。」

「嗯?」

「你那个繁殖欲之神的神选者,到底怎么回事?」陈生看着他,「我感觉上一次你并没有说完整。」

陆闲的笑意淡了一点。他没立刻回答,而是把视线投向走廊尽头,那边的光更暗,像是连时间都慢半拍。他开口时语气依旧轻快,但内容却不再像玩笑。

「繁殖欲之神的权柄有三个。」他竖起三根手指,像在讲课,「第一,繁衍交配。第二,吸引力。第三,支配。」

陈生静静听着。

陆闲把第二根手指晃了晃:「神选者的情况,通常是某一项权柄被拉到极限。我的则是吸引力。」

陈生皱眉:「吸引异性?」

「不止。」陆闲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嫌弃,「这东西很恶心,它不仅吸引人,还会吸引那些藏在“神界”里的东西。」

陈生捕捉到他用的词:「神界?」

陆闲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顺口,停了一下,随后用更模糊的说法把词换掉:「某种异界深渊。反正你把它当成“在我们头顶上方的另一层”就行。那里面有很多东西,平时不该靠近人间,可我的吸引力会把它们当成虫子一样勾过来。」

陈生的目光微微一沉:「所以你可以召唤它们?」

陆闲「嗯」了一声,像承认自己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我的攻击手段,是靠苦行之神的权柄来欺骗繁殖欲之神。自残会放大苦行的力量,苦行越重,苦行之神就越是青睐我。」

「然而,繁殖欲之神那个贱女人的嫉妒心很强。它不希望自己的神选者被其他的神给抢走,所以会加大吸引力的权柄,加强对“神界”怪物的吸引,从而将那些怪物引到我们的世界中。」

「这是一种利用。」

陈生想起他划开手臂时涌出的血肉,想起那股像深渊一样的腥甜味道,心里生出一种既反感又不得不承认的复杂情绪。

陆闲继续说:「但光靠苦行也不够。每次我自残,繁殖欲之神都会兴奋,它会觉得机会来了,它会加大对我的“标记”,用更强的吸引力去拉扯异界的东西。它想把我变成它的巢,变成它的出口。」

他笑了一下,那笑意薄得像刀口:「于是,那些东西就会更容易被拽过来。我就能把它们召唤出来当武器。」

恐怖,狡猾——眼前的这个男人居然敢玩弄神,并且让其产生抗衡从而借到力量。

确实无愧于31号当铺最强。

但陈生很快就切换了心情继续问道:「召唤出来的怪物稳定么?」

「极其不稳定。」陆闲摊手,「每次出来的都不一样。有的像虫,有的只有牙齿,有的像一团会哭的肉。你问我规律?我也想知道。」

陈生沉默了几秒,才问出最核心的一句:「那你每次自残为什么会安然无恙?」

陆闲看了她一眼,像看见她终于问到真正的重点。他的语气变轻,却没有敷衍。

「因为我不回应繁殖欲之神,它就会急」他说,「它越想要,我越不给。它就会更急。更急,它就越用力。它越用力,我越能借到更离谱的东西来打人。」

「同样的,当我快死的时候,它就会动用它的权柄来救我。当然,这种感觉会很不好受。就像你的身体里又重新长出来肉芽一样,蚀骨的疼痛。」

陈生听得头皮发麻:「你这是拿自己当钩子。」

陆闲笑了一下:「差不多吧。反正我从小脑回路就不太正常。」

陈生:「……」

她忽然觉得,陆闲这个人之所以能在这种体系里活得像条野狗,靠的不是运气,而是他把“恶意”当成了杠杆。神要他沉沦,他就把沉沦当燃料;神要他繁殖,他就用繁殖的引力去拖下深渊的怪物反咬一口。

像是一个一直带着嘲讽,去嘲讽世间所有事物的怪胎。

陈生盯着他,终于问出她一直压着的疑惑。

「你能轻易告诉我这么多的信息?之前可是有所保留的。」

陆闲的表情没有变,仍旧轻佻,却像在等她问这一句。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因为我已经跟刘伯申请了。」他语气轻快得像在宣布自己换了个座位,「以后你就跟着我干了,咱们是长期队友,而不是短期只是带你两次。」

陈生的眼神明显一滞:「……你说什么?」

「队友。」

陆闲重复了一遍,还刻意咬重了两个字。

「跟你。」

陈生沉默两秒,像在确认自己没听错:「刘伯同意了?」

「差不多吧。」陆闲说得含糊,但那种含糊反而显得更可信,因为他从不在这种事上装模作样,「反正我说我要跟你出任务,他没反对。」

陈生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无语:「你到底图什么?」

陆闲笑着看她:「你猜。」

陈生懒得去理会他的小把戏,直接盯着他。

陆闲叹了一声,像是被迫认真一点:「想害你的,是繁殖欲之神的信徒,对吧?」

陈生点头。

「那我想要什么?」陆闲问。

陈生皱眉:「摆脱作为繁殖欲之神神选者的诅咒……」

「那是最后一步。」陆闲打断,语气却没有咄咄逼人,只是平淡地纠正。

陈生怔了一下。

陆闲靠回柱子,声音懒洋洋的:「我这玩意儿对信徒来说,跟灾祸差不多。只要离我近一点,就容易被卷进去。有人想利用我,有人想杀我,有人想把我当材料。」

陈生的心跳微微加速:「所以你跟我组队,是为了等他再来?」

陆闲点头:「是。跟在你旁边一起出任务,遇到繁殖欲信徒的概率更大。我懒得满世界找那些家伙。让那些家伙自己撞上来就行。」

陈生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的逻辑在某种意义上很可怕:他不把自己当受害者,也不把自己当猎人,他把自己当诱饵,顺便把周围人也拖进棋局。

「你不怕我成你的负担?」陈生问。

陆闲想都没想:「你现在就已经是了。」

陈生眼神一冷。

陆闲立刻补上一句,语气又变得欠揍:「但负担也分很多种。有的会拖你死,有的会让你活得更有意思。」

陈生:「……」

她的拳头有点痒。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需要一个能在当铺体系里站得住、也能在灾祸里咬住牙的人。而陆闲这种人,最不缺的就是“不怕死”和“歪点子”。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把话题拉回最开始的现实问题。

「所以我到底住哪里?」陈生问。

陆闲笑了一下,像终于等到她绕回这句:「我家。」

陈生盯着他:「你确定?」

陆闲点头,语气轻松得像把一扇门随手推开:「确定。你不喜欢潮湿阴暗,那就去阳光多的地方。再说了,道观里人多眼杂,你现在这张脸……」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意更深:「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陈生冷冷道:「闭嘴!」

陆闲耸肩:「好好好,以后不在你面前提事实了。」

陈生抿了抿唇,像在权衡。

陆闲看着她那副冷静计算的表情,忽然开口,语气比刚才轻了一点:「放心。我这里啥都有,而且,你不是艺术家么?我可以脱光了给你当模特,你来画我!」

陈生抬眼:「这句话听起来更不安全。」

虽然嘴巴这么说着,但陈生最近确实有点手痒了。

她想画画,那是她前世唯一的爱好。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现在还没画过那些恐怖的画作。

而陆闲确实是一个极好的素材。

陆闲笑得很坦然:「你就当你去研究我。」

陈生:「……」

陈生缓慢吐出一口气,语气依旧冷,却没有拒绝。

「行。」她说,「但我有条件。」

陆闲挑眉:「说说看。」

陈生盯着他,一字一句:「第一,不要拿我当玩笑。第二,不要擅自碰我。第三,如果你再用那种欠揍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会真的揍你。」

陆闲听完,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都可以。」

陈生皱眉:「你答应得这么快?」

陆闲笑得像狐狸:「因为你第三条本来就会发生,我提前接受现实而已。」

陈生:「……」

她抬手就想给他一拳,但想到这是当铺的走廊,刘伯随时可能从某个角落冒出来用“年轻人别这么欢脱”的眼神看她,她最终还是把拳头收了回去。

陆闲看着她那一瞬间的克制,笑意更深了些,像在欣赏某种罕见的景色。

「走吧。」他说,「我带你去晒太阳。」

陈生走在他旁边,脚步很稳,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真不怕……我现在这个状态会给你带来更多麻烦?」

陆闲停了一下,侧过头看她,眼神里那点轻佻褪去,露出一种锋利的平静。

「它一直盯着。」他说,「只是以前盯的是我一个人。」

他顿了顿,笑意又回来了,却变得更危险、更像玩笑。

「现在多盯一个你,我也不亏。」

陈生盯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学不会陆闲这种把灾祸当日常的态度。

可她也明白,在这个世界里,能够把灾祸当日常的人,才是真正难杀死的那种。

她收回视线,跟上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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