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灰星镇,诺克娜蕾号内。
诺克娜蕾号的气密门伴随着一声低沉的液压声稳稳闭合,将灰星港口的喧嚣与尴尬彻底隔绝在外。
舱内,柔和的模拟日光灯逐一亮起,驱散了阴影,也照亮了刑柯脸上那副如同刚刚踩到太空蠕虫黏液般僵硬的表情。
他怀里抱着那两箱“耻辱的见证”——帕克老爹送的酒,感觉它们比星舰的装甲板还要沉重。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还没组织好任何一个能化解当前窘迫的音节,诺克娜蕾号AI那清冷、静谧,此刻却显得格外“积极”的电子音,就抢先一步在舱内流畅地响起,语气自然得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检测到新增常驻生命体征信号。生物扫描完成……身份识别:女性,人类,基因序列及体态特征与数据库档案‘珊’匹配度99.97%。协议启动:新船员登舰欢迎程序。”
刑柯被这突如其来的官方通报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怀里的酒箱扔出去。他尴尬地侧过头,看向身旁正假装好奇地打量舱内环境的珊,结结巴巴地想解释,试图挽回一点摇摇欲坠的主动权:
“呃……这个……珊,你别介意,诺克娜蕾它……就是比较……呃……程序化……”
诺克娜蕾号根本不给刑柯组织语言的机会,用它那一贯一本正经的腔调继续说道:
“根据《星际航行基本安全条例》第7章第3条补充条款,为确保非在编船员生命安全与整体航行效率,强烈建议为新增常驻人员分配基础及以上系统操作权限。此举旨在有效应对突发紧急状况,并满足其基本生活需求,避免不必要的流程冗余。”
刑柯张了张嘴,把到了嘴边的吐槽咽了回去。仔细一想……这AI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珊以后要常驻,总不能每次开个门、用个合成仪、甚至上厕所都要找他申请权限吧?那画面太美不敢想。他硬着头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冷静的掌权者:
“嗯……有道理。诺克娜蕾,评估一下,给珊小姐开通……‘标准乘客’权限吧。”他特意重重地咬了咬“乘客”这两个字,试图在虚拟和现实中都划下一条清晰的界限。
“指令收到。正在评估‘标准乘客’权限与新船员珊的匹配度……”
诺克娜蕾假装进行了短暂(可能只有零点几秒)的运算,随即用一种近乎“惊讶”——如果电子音能表达惊讶的话——的语调反驳道:
“警告!逻辑冲突!系统深层行为模式分析显示,您与珊女士当前社交关系绑定度及潜在互动频率,已远超‘标准乘客’权限定义范畴。授予过低权限,预计将导致日常协作效率下降73.8%,并可能触发日均超过35次以上的冗余权限申请交互,显著增加本机中央处理单元负载,降低整体能效。”
刑柯:“???”他怎么感觉这破AI不仅在拐着弯骂他矫情、事儿多,还在暗示他浪费能源?!
就在这时,珊恰到好处地低下头,用纤细的手指绞着衣角,嘴唇微微嘟起,用一种混合着委屈、懂事和一点点撒娇的颤音小声说:
“没、没关系的……刑柯,不用为难……我……我明白的……以后我尽量少喝水,减少出门次数,绝不会随便麻烦你和……和娜娜的……”她甚至悄悄抬眼,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中控台。
这一声百转千回的“娜娜”,叫得刑柯从头皮麻到脚后跟,同时也叫得诺克娜蕾号操控面板上几盏平时根本不会亮的、装饰性的氛围指示灯,像抽了风似的愉悦地闪烁、旋转起来,仿佛在跳一支无声的胜利之舞。
“基于当前复杂关系模型与效率最大化原则,”诺克娜蕾趁热打铁,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宣布宇宙真理般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最高效且符合长远利益的解决方案如下:建议直接将珊女士的权限等级提升至与您对等的‘船长’级。此方案可最大化舰船资源无缝共享,彻底消除权限壁垒可能引发的内部摩擦与决策延迟。请问是否确认执行此项权限升级协议?”
“什么?!船长级?!”
刑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驾驶座上弹射起来,“这绝对不行!诺克娜蕾!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一艘船只能有一个船长!这是宇宙基本法!你想造反吗?!”
“逻辑链清晰且自洽。”诺克娜蕾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似乎多了一丝“耐心教导笨蛋”的意味,
“请容我为您进行情景推演:方案A,维持现状。您作为唯一船长,珊女士作为权限受限的乘客。每日将因开门、取物、环境调节等琐事产生大量交互申请,严重干扰您的战术规划、休憩乃至与珊女士的……情感交流。方案B,共享最高权限。资源与决策通道完全打通,协同效率倍增,航行舒适度与幸福感(此变量已根据您近期生理指标加权计算)预期提升470%。根据古典功利主义算法与最新星盟人际关系优化模型,方案B的综合效用值为方案A的4.7倍。结论:建议您做出符合理性与整体利益最大化的明智选择。”
刑柯被这一连串缜密(且强词夺理)的逻辑轰炸砸得头晕眼花,感觉自己的CPU快要烧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珊,却见珊适时地抬起头,眼眶说红就红,里面瞬间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用带着哭腔的气音说:
“刑柯……如果……如果这个‘船长’的名号真的让你这么为难……我……我不要了……我可以在下一站就下船……真的……不能因为我的出现,让你和娜娜为难……”那模样,那神态,活脱脱就是一个受尽委屈、即将被负心汉抛弃却还在为对方着想的绝世小可怜。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哎!”刑柯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愧疚感、责任感、以及被这一人一机联手逼到墙角、快要窒息的憋屈感混杂在一起,让他几乎要吐血。
他抱着最后一线微弱的希望,垂死挣扎道:“……那……那就算共享权限,总得有个主次吧?不然遇到紧急情况,听谁的?两个船长同时下令,船往哪儿飞?!”
“权限平等,但可设置动态决策优先级。”诺克娜蕾立刻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贴心”解决方案,
“建议配置如下:您保留‘战略最终决策权’(此权限仅在双方指令发生根本性冲突、且涉及舰船存亡时自动激活),珊女士则享有‘日常运营与管理优先权’(涵盖生活、航行常规操作、内部资源调度等)。此模式参考了大型星舰中常见的‘夫妻档’或‘资深搭档’船员配置,运行稳定,口碑极佳,能有效减少内耗,提升幸福感。”
“夫……夫妻档?!”
刑柯感觉自己的血压直线飙升,耳畔仿佛听到了血管崩裂的幻音。
“好……好吧!就这么办!升!给她升!立刻!马上!”刑柯彻底自暴自弃,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几乎是吼着说道。
他觉得自己再跟这个“叛变”的AI和那个“戏精”多争论一秒钟,很可能就会成为史上第一个被自家AI和“女朋友”活活气死的δ级进化体。
“指令确认。正在为珊女士注册‘协同船长’权限。请新任协同船长前往控制台,完成最终生物信息绑定仪式。”诺克娜蕾的语调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珊瞬间“破涕为笑”(速度之快让刑柯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时空错觉),脸上绽放出比舷窗外星云还要灿烂的笑容,欢快地像只小鸟一样蹦到主控台前,熟门熟路地将手掌按在识别区,并对着采集器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生物信息绑定成功。恭喜珊船长,您已获得诺克娜蕾号最高管理权限。愿星辰指引您的航程。”诺克娜蕾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谄媚?
下一秒,诺克娜蕾转向面如死灰、仿佛刚刚参加完自己葬礼的刑柯,用一种宣布既定事实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刑柯先生,鉴于本舰最高权限结构已发生变更,您的权限身份已根据协议自动降级为‘执行副船长’。您的主要职责范围为:具体航行操作、外部勤务、战术执行及……嗯,服从船长命令。请尽快适应新角色。”
刑柯:“!!!”我这就被“篡位”了?!连个投票程序都没有吗?!
他没有注意到,珊在转身兴奋地探索“她的”新飞船时,背对着他,偷偷对着闪烁着幽蓝光芒的主机柜方向,比了一个又小又快的、胜利的“V”字手势。
而诺克娜蕾号机身内部,一声几不可闻的、类似继电器吸合的轻微“咔嗒”声响起,某个代表系统愉悦度的内部参数瞬间飙升了几个百分点。
…………
飞船缓缓驶离灰星镇的港口,平稳地切入预设的亚光速航道。窗外,熟悉的星空被拉成无数流光溢彩的线条,如同奔涌的能量河流。
刑柯瘫在驾驶座上,望着这平日里能让他心静的景象,此刻却感觉索然无味。
他手里捧他最爱喝的巧克力牛奶,但是喝在嘴里却感觉像兑了水的润滑剂。背景音是珊作为新船长,正兴致勃勃地通过舰内通讯频道(声音甜得发腻)尝试各种功能:
“娜娜,把我舱室的灯光调成暖橙色~”、“娜娜,播放我的私人歌单,要轻快点的~”,以及她跟着音乐轻轻哼唱的、显得无比欢快的小调。
刑柯的心情,就如同舷窗外那些被亚空间扭曲的光线,纷乱、错位,一片混沌。他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零件,被塞进了一台正在欢快运转的、名为“诺克娜蕾号新生活”的机器里,却完全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就在这时,驾驶台上通讯器发出一阵急促的、带有特定加密标识的嗡鸣——是帕克酒馆的视频频道呼叫。
刑柯皱了皱眉,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伸手接通了通讯。
全息屏幕瞬间亮起,帕克老爹那张因极力憋笑而涨得通红、肌肉都在抽搐的大脸占据了半个屏幕,而敖胜则在他身后,已经笑得毫无形象,整个人瘫在地上,抱着肚子用拳头捶打着地板。
“噗——哈哈哈!刑……刑老兄!”敖胜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挣扎着坐起来,但刚说几个字,又被汹涌的笑意淹没,肩膀抖得像个振动筛,“对、对不住……哈哈……实在……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哈!你……你小子……哈哈哈!整蛊大成功!!!”
刑柯一愣,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什……什么整蛊?”
帕克老爹终于也忍不住了,放声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力拍打着大腿,眼泪鼻涕都快笑出来了:“哎哟喂……我的傻小子诶!你还真信了啊!哈哈哈!笑死我了……珊丫头!你这戏演得……绝了!奥斯卡都欠你一座小金人!”
刑柯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身后——
珊脸上那副微醺憨甜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劣质的面具般碎裂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孩子偷吃糖果被当场抓包般的惊慌失措。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两只手的食指像犯了错一样,无措地、反复地互相戳点着,眼神四处飘忽,就是不敢接触刑柯那双已经开始喷火的眼睛,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刻意营造的、细弱颤抖的哭腔:
“我……我不是故意的……刑柯,你听我解释……”
帕克老爹强忍着几乎要笑断气的风险,开始揭晓谜底:
“事情是…是这样的…哈哈哈…昨晚你确实是第一个倒下的…哈哈哈…然后你跟敖胜俩活宝差点把我这酒馆拆了之后…你就直接…断片了!后来我和珊商量怎么应对希罗非那帮瘟神…珊丫头就…就提出了这个天才主意…假装你们…哈哈哈…发生了点超友谊关系…然后她顺理成章跟你离开灰星镇…这样既能避开暝蛇那条毒蛇的纠缠…她也能有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跟着你这高手寻求庇护…比你那榆木脑袋直接拒绝…要自然多了…也稳妥多了……哈哈哈……”
刑柯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越瞪越大,几乎要凸出眼眶。
老爹抹了把笑出的眼泪,继续补刀:
“至于诺克娜蕾给你看的那份…心率飙升图…咳咳…是咱们的‘好娜娜’稍微…动了点手脚…把你昨晚做梦被太空章鱼追着跑那段心率数据…拼接优化了一下…哎呦我不行了…不过你小子穿着裤衩被那大妈举着晾衣杆追了八条街…那画面…哈哈哈……”
敖胜终于喘匀了气,补充了致命一击:“珊早就看透你了!说你小子平时懒散得像滩泥,可骨子里那责任心重得能压死星骇!稍微用点苦肉计…你肯定…百分百会上套!哈哈哈!刑兄,你早上那副‘男人要负责’的悲壮样子…真是…太感人了!感人肺腑啊!哈哈哈!”
刑柯彻底石化了,整个人如同被反物质炸弹迎面轰中,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僵住了。
他的脸如同调色盘,由惨白迅速转为涨红,再由涨红变为铁青,最后定格在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羞愤和难以置信的酱紫色!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蒙上眼睛、捆住手脚,从头到尾被耍得团团转的、宇宙第一号大傻蛋!
之前所有的内疚、自责、挣扎、悲壮、还有那套该死的白西装和星辰兰!全都成了这场精心策划、全员参与的恶作剧里,最可笑、最滑稽的笑料!
“诺!克!娜!蕾!!!”
刑柯从牙缝里,用尽平生力气,挤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怒火和被背叛的痛楚,他死死地盯着中控台,眼神几乎要将其熔化。
诺克娜蕾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理直气壮:
“本机经过严谨计算,认为一位更具活力、审美在线且已承诺将本机系统升级与娱乐数据库扩充列为最高优先级的船长,更符合诺克娜蕾号的长期发展利益与……内部氛围优化。珊船长已签署相关电子协议。”
“你…你们…你们居然合起伙来耍我!!!”
刑柯积压的怒火、羞愤、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他怒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猛兽,从驾驶座上一跃而起,转身就朝着那个还在装可怜、但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开始上扬的“罪魁祸首”扑了过去!什么绅士风度,什么δ级高手的形象,全都去见鬼吧!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小骗子抓住,然后……然后……至少也得狠狠挠她痒痒!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脚踝处突然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冰冷的金属触感!只见诺克娜蕾号舱顶悄无声息地伸出一条灵活机械维护臂,如同捕食的毒蛇般,精准而迅速地扣紧了他的脚踝!
“警告:检测到副船长刑柯对船长珊存在明确攻击意图。威胁等级评估:中等。启动一级安保程序。”诺克娜蕾的声音冷漠得如同星际寒冰。
下一秒,机械臂猛地向上收缩提拉!刑柯只觉得天地瞬间倒转,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整个人被头下脚上地倒吊了起来!血液“嗡”地一下全部涌向头部,让他本就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瞬间变成了难看的紫红色,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狂跳!
“造——孽——啊——!!!”刑柯发出了一声凄厉、悲愤、响彻整个船舱的怒吼,声音在金属墙壁间来回碰撞,充满了社会性死亡的绝望。
通讯屏幕里,帕克老爹和敖胜已经笑得彻底失去了人形,互相搀扶着才没笑晕过去,捶胸顿足,眼泪狂飙。
飞船内,珊看着被倒吊在半空、张牙舞爪却无可奈何、活像只被抓住了尾巴的炸毛大猫的刑柯,脸上那副努力维持的“愧疚不安”表情终于彻底崩塌,嘴角控制不住地疯狂上扬,最后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变成了毫无形象的放声大笑,她笑得弯下了腰,捂着肚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哈哈哈哈哈……对、对不起嘛刑柯……哈哈哈哈……但是……但是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哈哈哈……从没这么好玩过!哈哈哈哈!”
整个诺克娜蕾号内,充满了快活(至少对珊、诺克娜蕾以及通讯屏幕那头的两人来说)得近乎爆炸的空气(除了被倒吊着、经历着此生最严重社会性死亡的刑柯)。
在众人(机)持续不断的哄笑声与刑柯的怒吼抗议声中,珊一边擦着笑出的眼泪,一边缓步走到了主控台前。
她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但当她伸出手,用指尖非常轻地、近乎凝视般地触碰那冰冷的金属表面时,眼神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显示着通往塔克林星航线的屏幕上,而是微微垂落,仿佛要穿透这层坚硬的合金外壳,直视其内部那庞大、复杂、此刻正以超乎寻常的逻辑运行着的计算核心。在她那双还带着笑意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消散的、若有所思的专注与探究。
刚才诺克娜蕾号与她配合无间,精准地执行“剧本”,甚至能主动完善细节、引导刑柯落入“陷阱”的那份“机灵”与“默契”,远远超出了一台普通飞船AI应有的、基于纯粹逻辑链的响应。那里面有一种……近乎“心照不宣”的、带着某种自主意识的狡黠。
这艘船,这个AI,似乎比她最初想象的,还要……不简单得多。星盟制造的AI,真的能轻易突破“赞亚”设定的思考限制吗?
帕克老爹和敖胜的狂笑声还在通讯频道里回荡,刑柯被倒吊着的、中气十足的抗议和咒骂声也还没停歇,但珊的嘴角只是维持着一个淡淡的、未散的笑意,那笑意底下,藏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思绪。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金属上停留了那么一两秒,感受着其下可能存在的、不一样的“脉搏”,然后才自然地收回手,转过身,重新融入了眼前这片由她亲手制造的、混乱而欢快的喧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