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从一场已经忘却的梦境中悠悠转醒。

这样的经历,有些人也体验过——明明记得自己曾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醒来后关于梦的细节却完全记不清。

陈生的眼睫毛抖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某个陌生的房间,而是在一处熟悉的地方。

道观——当铺的道观。

在这样的一个现代社会,当铺的建筑风格非常的明显,陈生看过一眼就记下来了。

看来她已经安全的回来了。

她躺在一张硬得离谱的木榻上,身体被某种厚实的棉被盖住。棉被不新,却干净,压在身上有一种“被保护”的安心感,像是有人把她从噩梦边缘拎回来,顺手又塞回了柔软的棉花里。

「醒了么?」

声音从侧前方传来,温和、从容,带着一点长辈特有的余裕。

陈生微微侧头,看见刘伯站在供桌旁,手里端着一只青瓷茶杯。老人捋着胡须,眼神像一盏不刺人的灯,照着她,也照着她脸上那点来不及藏好的狼狈。

另一道视线则更直接一些。

「哟。」陆闲靠在门框旁边,双手抱胸,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睡得挺香。」

陈生的脑子还没完全从沉睡欲的余韵里拔出来,听到这句差点就想反射性回怼,可她刚张了张口,嗓子里就挤出一声很轻的

「嗯?」

那声线……不对。

她停了一下。

这声线不像是前几天那种“中性女生式”的变化,而是更明显、更彻底的偏移,像有人把她原本的音色磨圆了,又加了一层干净的柔软。她自己都被那一声弄得愣住,连眉心都下意识皱紧。

陆闲的笑意明显更深了些。

刘伯则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轻轻把茶杯放到榻边的小几上,语气依旧稳稳的。

「先喝口水。你这次睡得不短,喉咙会干。」

陈生伸手去拿杯子,指尖碰到瓷面的温度时才发现——她的手也不对。

更小,更细,指节的棱角没那么明显。她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像是忘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陈生把杯子拿稳,强迫自己先喝了一口。温水滑过喉咙,那点轻飘飘的眩晕终于落回身体里。她抬眼,先看刘伯,再看陆闲,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往常一样冷静。

「我睡过去之前……我还在那个家里。」

这句话出口,她又停了一下。

她的发音确实更像女生了。并不矫揉造作,甚至很自然,但正因为自然,才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好像她的身体已经把「适应」这件事做完了,独独把她这个当事人落在了后面。

陆闲似笑非笑地吹了声口哨:「嗯,你在那个家里扮演着“好女儿”呢!」

陈生的眼神冷了一点:「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那边……我的“父母”他们怎么样了?」

刘伯适时接过话头,免得陆闲继续在这件事上添油加醋。他抬起茶盖,轻轻拂开浮叶,语气像在讲一件并不稀奇的旧事。

「那处地方,我们已经处理了。」

刘伯在说话时,似乎特意将“处理”二字放轻。

他并不想让一个刚失去父母的孩子更加伤心。

「你离开后,它们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至少看起来是。」

陈生盯着他:「看起来?」

刘伯点头。

「他们恢复了正常人类的行为——吃饭,买菜,以及与邻居闲谈。」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点,却没有刻意吓人。

「实际上,他们似乎已经把那个家标记为了捕猎场。」

「一个专门针对信徒的捕猎场」

陈生的眉微微一动。

陆闲在门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像是终于等到她问到正题。

「你那两位“家人”,他们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陈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等他继续。

陆闲摊了摊手,语气却比平时认真了一点:「说白了,像是被人套了壳。你看到的父母外形、你听到的语言、你经历的那些东西……都是壳。」

陈生想起那七天里不断重复的训练与纠正,想起饭桌上被摆得整整齐齐的碗筷,想起母亲在她端茶时那种过分满意的眼神,想起父亲提到「丈夫」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那些东西不是「生活」,更像一种对人的雕刻。

她缓慢吐出一口气:「是谁做的?」

刘伯没直接说名字,只给了一个范围:「他们身上有繁殖欲之神信徒的气息。」

陈生的眼神瞬间沉了一点,她看向了陆闲。

因为眼前的这个家伙,是繁殖欲之神的神选者。

陆闲看她那表情,像是觉得好笑又像是觉得合情合理:「可别看我。你也知道,繁殖欲那边的人,有时候脑回路跟正常人不在一条线上。而且繁殖欲之神选择了我,我可没选她!」

陈生没有反驳。

因为她知道凶手是谁。

一个疯子,一个藏在她身体里的疯子。

看样子,她是繁殖欲之神的信徒。

刘伯继续说道。

「你在那个家里能活下来,本身就是特例。那地方虽然覆盖范围不大,但它的『必死规则』却极为残酷。」

他看了陈生一眼,眼神像在确认她有没有被提起那段经历而影响情绪。

「所以总部把它定成毁灭级。」

「毁灭级?」陈生重复了一遍。

陆闲像终于等到能显摆一点常识,语气也轻快了些。

「嗯,灾祸等级。简单来说,总部对『要不要立刻调人』的判断标准。」

陈生捕捉到关键词。

「灾祸?」

刘伯点头。

「对。虽然有时会称呼它为诡异事件,但当铺更习惯用『灾祸』。」

「诡异事件听起来像怪谈,像个故事;灾祸听起来像灾难,是要处理、要切断、要隔离的东西。」

陈生沉默了两秒,随后开口问道。

「毁灭级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灾祸还有等级划分么?」

陆闲抬起一根手指,像在课堂上随口背书,却又不让人觉得轻浮。

「当然,灾祸分为以下五个等级:」

「个人级。」

「区域级。」

「毁灭级。」

「灭城级。」

「灭国级。」

他把手指收回去,补了一句:「灾祸等级的划分具有两个度量标准。其一是灾祸的影响范围。其二则是灾祸的处理难度。」

「灾祸的影响范围小不代表等级比较低,难度高也能直接拉高评级。」

「像于淼之前去你们学校处理的那个灾祸……只能评价到区域级吧。」

听到陆闲的话,陈生回想起了她之前在那个“家”里经历的事情。

他的脑中浮现那只从「上方」按下来的巨手,浮现自己画出的门一次次被抹平,浮现那种无论怎么挣扎都回到原地的荒诞。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刘伯说那地方是捕猎场。

「所以那个家……」她缓慢开口,「虽然只困住我一个人,却几乎逼到必死的境地。」

刘伯轻轻「嗯」了一声:「你能出来,是因为你使用了睡眠欲之神的恩赐。否则再拖下去,你的『自我』会被磨平。」

陈生没有继续问「被磨平后会怎样」,因为她其实已经在那七天里嗅到答案了。她并不是突然变得顺从,而是每一次顺从都更轻松、更自然。那种感觉不是恐惧的缓解,而是意识被磨掉棱角后的舒适——像被塞进温水里,慢慢忘掉自己原本是什么温度。

她把杯子放下,指尖稳得很。

「我明白了。」

然后她发现——刘伯和陆闲又在看她。

不是那种盯着猎物的审视,也不是那种看病人的担忧,而是一种微妙的、像在憋笑又像在犹豫要不要开口的古怪。

陈生被看得头皮有点发麻:「我脸上有什么?」

陆闲嘴角一翘:「有。」

陈生的眼神立刻冷了半分。

陆闲举起双手,做了个「别打我」的姿势,笑得更欠揍:「别急。刘伯说。」

刘伯叹了口气,那叹气里带着一点老人家看小辈出糗时的慈祥:「你去照照镜子吧。总得让你自己确认。」

陈生的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下榻时脚落地的一瞬间,身体的重心就不对。不是虚弱,而是比例变化带来的陌生感——腿更短了一点,腰更细了一点,走路时裙摆擦过膝盖,那触感让她整个人都不自在得像被扎了根刺。

她终于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裙子。

还是那条父母硬塞给她的裙子,布料柔软,颜色偏浅,裙摆垂坠得很乖巧——是为了配合那个“家”的演出所必备的着装。

陈生的眼角抽了一下,几乎是咬着牙才把情绪压下去。

陆闲在后面轻飘飘补刀:「挺合身的。比你以前那身男装合身多了。」

陈生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像刀。

陆闲笑得更灿烂:「别这样,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刘伯咳了一声,像是提醒陆闲别把玩笑开得太过火。

「你身上的这件应该是神秘物,这可是个好东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陈伯说道。

随后,他领着陈生走到偏殿,那里挂着一面不大的铜镜,镜面被擦得很亮,能照见人的眉眼,也能照见那种藏不住的变化。

陈生站到镜子前。

她的呼吸停了半拍。

镜子里的人,已经不是「假小子」那种模糊的中间态了。

黑长直的头发垂到胸前,发丝很顺,像被人细心打理过。额前的碎发轻轻遮着眉,眉形比之前柔和许多,却依旧干净利落。眼睛更大了,眼尾微微上挑,不是妖气的那种,而是带着一种天生的灵动;瞳色比记忆里更深一点,黑得像夜里刚擦过的墨。

她的脸小了一圈,颧骨的棱角被磨平,下颌线更圆润,嘴唇偏薄却很红,像是不用口红也自带颜色。最要命的是那种气质——明明站得笔直,眼神也冷,可镜子里的少女依旧给人一种「漂亮得很安静」的错觉。

再往下看——她的身形更明显变了。

肩更窄,锁骨清晰,腰线收得很漂亮,裙子把曲线勾得恰到好处。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腰,指尖触到一片陌生的柔软时,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不是错觉。

不是“看起来像”。

她已经是一个少女了。

而且是那种不需要刻意打扮,就会让人多看两眼的类型。干净、可爱、却又有一种不该属于学生的沉静气质,像是把某个更成熟的灵魂塞进了年轻的皮囊里。

陈生盯着镜子,半晌没说话。

陆闲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全是笑意:「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陈生缓慢闭了闭眼,又睁开:「……闭嘴。」

陆闲不但不闭,反而更来劲:「你这张脸,放外面会很麻烦。以后出任务我是不是得给你当保镖?」

陈生冷冷道:「你先学会别给我添麻烦。」

刘伯在一旁笑得更含蓄些,却也没忍住捋了捋胡子:「你之前是男生嘛?毕竟不是亲眼看见,我们也不敢相信你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陈生的脸瞬间就红了。

「亲眼看见?」

这种变成女生的事情,居然被他们亲眼看见了?!

刘伯没马上回答,而是看向镜子里的她,像是在斟酌措辞。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可能是某种神性力量让你变得更女性了一些。不过……」

「也有可能是我们的系统登记错了也说不定,你一开始就是一个女娃娃?」

陈生的眉心微微皱紧。

陆闲在后面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声音带着点恶趣味。

「不过,真的很有趣啊!哈哈。」

陈生回头,目光锐利。

「你想表达什么?」

陆闲耸耸肩,一脸无辜。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你身为一个女生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男生?还有……」

陈生的眼神明显更冷了。「还有什么?」

陆闲理直气壮:「我可是繁殖欲之神的神选者,你居然没有被我吸引?」

陈生差点被他气笑:「我为什么要被你吸引?」

陆闲笑得很轻,像故意不把话说全:「这可是神力,在这个神所掌控的的世界可由不得你我……」

陈生:「……」

空气安静了一秒。

刘伯终于开口打圆场:「好了。」

他语气依旧慈祥,却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你们两个先别斗嘴。陈生刚醒,人还没有休息好呢。」

陈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那个家里,父亲提到「嫁人」时,母亲的表情确实微妙地僵过一瞬。那一瞬间很短,短到像错觉,但她当时就觉得不对。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母亲的「不快」,而是两种信仰之间的摩擦——秩序要她成为谁,虚荣要她成为什么样子。

而繁殖欲的信徒——那个疯子,则只是想把她变成一件可以被收割的果实。

她的手指缓慢攥紧。

镜子里的少女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只是那动作被裙摆与柔软的身体衬得更安静、更危险——像一把藏在丝绸里的刀。

陈生转身,声音很平静。「我想知道更多,关于秩序,关于虚荣……以及其他所有的神」

刘伯看着她,眼里只有一种久经风浪的认真。

「你会知道的。」

「但我们还有问题需要问你。

陈生盯着他。

「好,我会回答我能回答的所有问题。」

陆闲笑了一声,终于收起那点戏谑,语气却仍然轻快。

「你不如先熟悉一下你的新身体,还有你身上的那件衣服……它似乎有一些功能。你可以试着感应一下……」

陈生看了他一眼。

「如何感应?」

陆闲眨了眨眼。

「你闭上眼睛,试着将你的创作应用到衣服上。」

陈生没再接话。

她知道这人嘴上不正经,关键时刻却从来不会掉链子。就像他在那只巨手落下时划开手臂召唤血肉怪物的动作一样——荒唐、恶心,却有效。

他不是英雄,但也不是废物。

这种人最麻烦。

也最可靠。

刘伯拍了拍陈生的肩,像是安抚,又像是确认:「休息一会儿。等你缓过来,我们再谈你身上的事。」

「灾祸不会因为你今天笑了一下就放过你。可你也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

陈生点头。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摆,眼角又抽了一下,语气硬邦邦的。

「我能把它脱下来么。」

陆闲立刻笑出声:「神秘物都有绑定功能,除非你死了……」

陈生抬眼看着陆闲,想要凶狠的盯着他,但只剩下无奈。

她前世作为一个画家和艺术家,虽然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对女性以及跨性别人士都给予最大的支持——这源自于她思想的开放。但这并不代表着她自己就要成为。

成为和理解之间还是有着巨大的鸿沟。

陆闲看着表情有些失落的陈生,立马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所有服装的神秘物似乎都有改变外型的功能,你试试,说不定你这件也有?」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不过你现在这样……确实挺漂亮的。」

陈生:「……」

她的耳尖莫名有点热。

她把那点尴尬压下去,转身就走,脚步很快,像是再慢一秒就会被那句评价追上。

背后,刘伯低低笑了一声。

陆闲的声音也跟上来,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在她心口:

「喂,陈生。」

「你别皱眉了。」

「女孩子皱眉就不好看了。」

陈生脚步一顿,没回头,只丢下一句极冷的回应。

「再说一句,我就画个不能张开的嘴给你换上。」

陆闲笑得更开心了:「那你得先学会怎么画活物。」

陈生:「……」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心里却清楚——

这一次醒来,世界并没有因为她活着而变得温柔。

而她必须在这副越来越陌生的身体里,继续把自己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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