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格丽特修道院的夜,来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沉重。

就像是有个看不见的巨人,拿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把这座石头砌成的建筑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墙壁是凉的,空气是凉的,连这寂静,吸进肺里也是凉飕飕的。

“这也是苦修的一部分吗?”

瑞戴尔站在客房中央,手里拎着她的那双猎人皮靴,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间客房很干净。干净得除了四面墙壁、一张小圆桌、一个洗脸架,就只剩下一张床。

问题就出在这张床上。

它看起来窄得像是一条咸鱼干的晾晒板。

这个宽度……如果躺上去一个人,叫“睡觉”;如果躺上去两个人,叫“叠罗汉”;如果试图躺上去三个人……

克洛伊正在把法杖靠在墙角,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床,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我想院长嬷嬷大概觉得,拥挤能让人心生温暖,从而感谢主的恩赐。”

“我现在只想感谢主没让我们睡在马厩里。”

瑞戴尔叹了口气,把靴子整齐地摆在床尾。她解开红色的斗篷,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里面是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衣,因为赶了一天的路,领口稍微有些松垮。

小塞莲娜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姑娘坐在床边,像个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她的银发乱糟糟地翘着,两只手还在机械地解着鞋带,解了半天反而打了个死结。

“老师……”

她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声音软糯得像是快化掉的棉花糖。

“床在晃……”

“床没晃,是你自己在晃。”

克洛伊走过去,单膝跪在塞莲娜面前。她轻轻握住那双小脚,帮她脱掉鞋子。

塞莲娜顺势倒了下去,把自己卷进了那床看起来很薄的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呼吸瞬间变得绵长起来。

“她占了一半。”

瑞戴尔抱着手臂,客观地评估了一下剩余的领土面积。

塞莲娜虽然是个孩子,但睡觉的姿势极其豪迈。她呈“大”字型,霸占了最中间的黄金地段。

“要不我去睡地板?”

瑞戴尔指了指铺着石板的地面。

“我有斗篷,地上铺点干草就行。”

说着,她就要去拿自己的斗篷。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如果你睡地上,明天玛利亚修女看到了,大概会以为我在虐待同伴。她那根橡木法杖敲人真的很疼。”

“……”

瑞戴尔想反驳,但看着克洛伊那双眼睛,她的话全咽了回去。

“那怎么睡?”

瑞戴尔有些局促地别过脸,视线落在墙上那盏快要燃尽的油灯上。

“挤一挤。”

克洛伊松开手,开始解自己法袍的扣子。

“而且,我很冷。”

这句“我很冷”,说得理直气壮,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撒娇。

瑞戴尔愣了一下。

她看着克洛伊脱下厚重的深蓝色法袍,露出里面单薄的丝绸睡裙。布料虽然精致,但在这种深山的寒夜里,确实没什么保暖性。

“……麻烦。”

瑞戴尔嘟囔了一句,耳根却悄悄红了。她转过身,吹熄了油灯。

黑暗瞬间降临。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地上洒下一片清冷的银霜。

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还有床板发出的轻微抗议声。

“往里一点。”

“再往里我就贴墙上了。”

“塞莲娜,腿收一收……好吧,她听不见。”

经过一番艰难的挪动和调整,三人终于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安顿下来。

最终的方案是横着睡。

因为床太窄,竖着睡肯定会有人掉下去。横着睡虽然脚会悬空一截,但至少肩膀能挤在一起。

顺序是:瑞戴尔在最外面,塞莲娜在中间,克洛伊在最里面靠墙。

被子不大,只能横着盖在三人的肚子和胸口上。

空气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荆棘丛的哨音,还有远处不知名夜鸟的啼鸣。

但更清晰的,是身边的呼吸声。

塞莲娜睡得很熟,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她像个暖烘烘的小火炉,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

克洛伊侧身躺着,虽然隔着塞莲娜,但她能感觉到床铺另一侧那个人的存在。

瑞戴尔没有动。

她像是一块僵硬的木头,直挺挺地躺在床沿上。

“瑞戴尔。”

克洛伊在黑暗中轻声唤道。

“嗯?”

“你不冷吗?”

“不冷……”

“骗人。”

克洛伊打断了她。

一只手从被子底下伸了过来,越过中间熟睡的塞莲娜,准确地抓住了瑞戴尔放在腹部的手。

冰凉。

瑞戴尔的手指冻得像冰块一样。

“过来一点。”克洛伊说。

“过不去了,会压到塞莲娜。”瑞戴尔小声辩解,“这小家伙睡得跟石头一样沉。”

话音刚落。

“喝——哈!”

中间的“石头”突然发出了一声充满气势的梦话。

紧接着,她的小短腿猛地向外一蹬,带着惊人的爆发力,精准地踹在了瑞戴尔的腰上。

“唔!”

瑞戴尔毫无防备,加上本就悬空在床沿边缘。

扑通。

一声闷响。

伟大的猎人瑞戴尔小姐,就这样被一只做梦的小美人鱼踹下了床。

“……”

地板上沉默了两秒。

然后传来瑞戴尔压抑的磨牙声。

“这小鬼……”

克洛伊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在黑暗中撑起身体,探出头去看床下那团黑乎乎的影子。

“没事吧?”

“地板挺凉快。”瑞戴尔没好气地揉着屁股站了起来,“看来她是铁了心要霸占地盘。”

现在的局面很尴尬。

塞莲娜踢完人之后,极其自然地翻了个身,一个大字型彻底占据了瑞戴尔原本的位置,把中间和外侧都填满了。

现在只剩下克洛伊身边还有一条窄窄的缝隙。

也就是墙壁和克洛伊之间。

或者……

“上来吧。”

克洛伊往外挪了挪,把那个原本属于她的、靠墙的温热位置让出了一半。

“别睡地上了,真的会感冒。”

瑞戴尔站在床边,犹豫着。

月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有些湿润和柔和。

“……就这一次。”

瑞戴尔小声嘀咕着,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她只好爬过床尾,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克洛伊和墙壁之间。

真的很挤。

最后的结果是,克洛伊不得不侧过身,面对着墙壁,给瑞戴尔腾出空间。而瑞戴尔也只能侧身躺下,背对着克洛伊。

但这依然不够。

因为床实在太窄了。

为了不掉下去,瑞戴尔不得不往后靠。

于是,她的后背贴上了克洛伊的胸口。

紧紧地贴上了。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僵住了。

瑞戴尔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具身体的柔软与曲线,还有淡淡的香气,铺天盖地地包围了她。

而克洛伊,感觉到怀里这个平日里坚硬的女孩,其实身体单薄得让人心疼。

“……挤吗?”

克洛伊的声音就在瑞戴尔的耳边,呼吸的热气拂过她的后颈,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还……还好。”

瑞戴尔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把身体缩成一团,像是一只受惊的虾米,试图减少接触面积。但越是这样,被环抱的感觉就越强烈。

克洛伊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轻轻地拉过被子,盖在两人的身上。

然后,那只手没有收回去。

像是顺手一样,克洛伊的手臂搭在了瑞戴尔的腰上。

瑞戴尔浑身一颤。

她的手抬起来,在空中停顿了半秒,最后却落了下来,轻轻地覆盖在克洛伊放在她腰间的手背上。

周围再次陷入了寂静。

塞莲娜还在打着小呼噜,偶尔咂咂嘴,似乎梦到了好吃的烤鱼。

而在被子下面,在这个狭窄的角落里,空气却变得粘稠起来。

“咚、咚、咚。”

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一开始很轻,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那是瑞戴尔的心跳。

她背对着克洛伊,脸埋在枕头里,整个人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拼命想要控制自己的心跳,命令它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这么丢人。

但那颗心脏完全不听指挥,它欢快地、热烈地在胸腔里撞击着,仿佛要跳出来告诉身后的人它的秘密。

克洛伊听到了。

怎么可能听不到呢?她们贴得那么近。

她能感觉到瑞戴尔背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感觉到那颗心脏透过背部传递过来的震动。

一下,又一下。

克洛伊的嘴角在黑暗中微微上扬。

沉默持续了很久。

久到瑞戴尔以为克洛伊已经睡着了。

“……克洛伊。”

瑞戴尔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梦中的尘埃。

“嗯?”

克洛伊没有睡,她的声音依旧清醒温柔。

瑞戴尔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克洛伊的手背,指腹上的薄茧刮擦着细腻的皮肤。

“我们要去找睡美人。”

“是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瑞戴尔顿了顿。

“如果找到了她,解开了诅咒……你会走吗?”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

克洛伊沉默了。

原本,答案是肯定的。

她是克洛伊,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作家。她的任务是修正故事,然后回家。

那里有她的电脑,她的咖啡,她的生活。

可是现在。

她感受着怀里这个女孩的体温,听着那如鼓点般急促却真实的心跳。她闻着枕头上干草的味道,听着塞莲娜无忧无虑的呼吸声。

对“原本世界”的渴望,似乎变得模糊了。

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充满瑕疵、荒诞却又温暖的当下的留恋。

克洛伊没有立刻回答。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斑驳的石墙。

然后,她反手扣住了瑞戴尔的手指。

十指相扣。

掌心贴着掌心,生命线交织在一起。

“瑞戴尔。”

克洛伊凑近她的耳朵,声音低沉而认真。

“只要这个故事还没有写完,我就不会走。”

“那……什么时候写完?”瑞戴尔追问,带着一丝执拗。

“谁知道呢。”

克洛伊轻笑了一声,那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意。

“也许这会是一部很长、很长的大部头。长到……很长很长。”

怀里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瑞戴尔向后靠了靠,把自己更加完整地嵌入克洛伊的怀抱里。

“……狡猾。”

瑞戴尔嘟囔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睡觉。”

“好,睡觉。”

这一夜,修道院的床很挤,被子很窄,风很大。

窗外,在那个被暴雨冲刷过的荆棘丛深处。

一朵原本紧紧闭合的黑色荆棘花蕾,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然后,它悄然绽放了。

那是淡淡的、温柔的粉色。

花瓣舒展,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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