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伊睁开眼的时候,感觉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虽然昨晚那个“物理层面团结”的睡姿最后以温馨的方式收场,但人体工程学毕竟是一门严谨的科学。
在不到一米二宽的床上挤三个活人,第二天早上醒来没落枕简直就是奇迹。
她没敢动。
因为只要她稍微抽动一下手指,这两只还在梦里的小动物估计就会醒过来。
瑞戴尔睡相其实并不好。
现在的她整个人蜷缩着,红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散在克洛伊的颈窝里,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抓着克洛伊睡衣的领口,呼吸很沉,带着一点点像是小呼噜的鼻音。
至于塞莲娜……这孩子是个真正的睡神。她还在吧唧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口水已经在克洛伊的袖子上画了一张地图。
“……真是一场甜蜜的刑罚。”
克洛伊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看着窗外那一抹渐渐亮起来的灰蓝色天光,原本急切想要回家的焦躁感,确实变淡了很多。
直到修道院那口只有半截舌头的老钟,发出了第一声嘶哑的咳嗽。
当——
瑞戴尔睡醒了。
那一瞬间的眼神是迷茫的,带着初醒的水汽。
然后,那双绿色的眼睛聚焦了。
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克洛伊的下巴,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墨水味,感觉到了自己正像个八爪鱼一样扒在人家身上。
两秒钟的死寂。
瑞戴尔的脸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熟透的番茄红。
她像是个弹簧一样猛地向后弹去。
“咚!”
那是后脑勺撞在石墙上的声音。
听着都疼。
“嗷——!”
瑞戴尔捂着后脑勺,眼泪花都快出来了,却还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叫出声,整个人缩在墙角,像是一只炸毛的猫。
这一撞,把塞莲娜也震醒了。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从被窝里探出头,看着这一幕,奶声奶气地问了一句:
“瑞戴尔姐姐……是在练铁头功吗?”
……
收拾行李花的时间并不长,毕竟她们的家当本来就不多。
“我们要走了吗?”
塞莲娜抱着她的那本故事书,有些不舍地看着这间简陋的小客房。
虽然床很挤,饭很难吃,但这里有让人安心的味道。
“如果不走,难道你想留下来天天吃苦修糊糊?”
瑞戴尔正在系披风的带子,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带点刺的爽利,只是眼神还有点飘忽,不敢往克洛伊那边看。
“只要老师在,糊糊也是草莓味的。”塞莲娜理直气壮。
“那是幻觉,傻丫头。”
瑞戴尔把最后一件行李挂在腰间,推开了沉重的橡木门。
门外,雾气正浓。
修道院的院子里,几位修女已经站在那里了。
为首的是玛利亚修女,她手里依然握着那根光溜溜的橡木法杖。
而院长嬷嬷站在台阶上,手里转动着那串巨大的念珠,灰色的眼睛里透着看穿世事的通透。
“愿荆棘不再缠绕你们的脚步。”
院长嬷嬷的声音有让人安定的力量。
“这是给你们准备的路粮。”
玛利亚修女递过来一个小包裹。
瑞戴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表情有些警惕。
“放心,”玛利亚修女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正常的面包干。”
克洛伊接过来,那面包硬得像砖头,确实很实在。
“谢谢。”
“还有这个。”
玛利亚修女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卷,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看风格有点像某种印象派的涂鸦。
“这是去往荒野修道院的地图……虽然我画得不太好,但大方向是对的。”
她指着地图上一团像是爆炸云一样的东西。
“穿过这片迷雾森林,往北走,一直走到看不见树木,只能看见石头和荆棘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废弃的修道院,传说圣玛格丽特曾在那里修行。”
“那里有能解除沉睡的方法吗?”瑞戴尔问。
“不知道。”玛利亚修女摇了摇头,“但传说中,那位圣女曾让寒冬的荆棘开出过花朵。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力量能对抗那种诅咒,我想……大概就是那种‘奇迹’吧。”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指甲抓挠地面的声音传来。
“哒哒哒哒——”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修道院的厨房后面窜了出来。
是那只白狼。
它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多了,大概是因为那顿加餐的缘故。
它径直冲向了瑞戴尔。
“喂!停下!别扑!”
瑞戴尔一边喊一边后退,但显然并没有真心想躲。
白狼在离她半米的地方来了一个急刹车,大尾巴疯狂地摇摆着,扫得地上的尘土飞扬。
它低下头,用那个湿漉漉的大鼻子拱了拱瑞戴尔的小腿,喉咙里发出那种撒娇一样的呜呜声。
“好了好了,知道你舍不得。”
瑞戴尔蹲下来,有些笨拙地揉了揉那个硕大的狼头。
手感确实不错,硬硬的毛发下面是温热的皮肉。
“我们要走了,大狗。你就留在这里给修女们看门吧,这里的饭……嗯,如果你不挑食的话,还是管饱的。”
白狼似乎听懂了。
它停止了摇尾巴,那一瞬间,眼神变得有些悲伤。
它转过身,钻进了旁边的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它又钻了出来。
嘴里叼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子。
死得很安详,脖子上有两个清晰的牙印,血还没干透,显然是刚抓不久的,还热乎着。
白狼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到瑞戴尔面前。
它把兔子放在瑞戴尔崭新的皮靴上。
然后抬起头,用那双红色的眼睛期待地看着瑞戴尔,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
“……”
全场寂静。
空气凝固了大概三秒钟。
玛利亚修女捂住了嘴,似乎在忍住一声尖叫。塞莲娜躲到了克洛伊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看着。
而瑞戴尔。
瑞戴尔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刚擦干净就被血染红了鞋尖的靴子,又看了看那只死兔子,最后看向那只一脸“快夸我这是我给你带的最好的早饭”表情的白狼。
“这是……给我的?”
她指了指自己。
白狼“汪”了一声,以此表示肯定。
这确实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这是它在清晨最冷的时候,钻进带刺的灌木丛里抓来的。
瑞戴尔深吸了一口气。
她伸出手,并没有嫌弃上面的血污,而是郑重地拎起了那只兔子的耳朵。
“谢了,兄弟。”
她的声音很认真,没有半点敷衍。
“皮毛不错,我会把它做成箭囊挂件的。”
听到这话,白狼似乎终于放心了。它凑过来,最后一次蹭了蹭瑞戴尔的手心,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口水。
“再见。”
她转过身,大步走向那扇半开的铁门,背影看起来竟然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克洛伊笑了笑,对着修女们微微欠身行礼。
“保重。”
“愿圣光照耀你们的前路。”
三人走出了修道院的大门。
身后的铁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外面的世界依旧充满了未知。
周围的景色开始发生变化,原本郁郁葱葱的森林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荒凉的乱石滩。
地上的泥土变成了灰白色,像是巨大生物风化后的骨粉。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荆棘,这里的荆棘是黑色的。
它们像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焦黑鬼手,干枯、扭曲,上面布满了长长的尖刺。
风吹过的时候,这些干枯的枝条互相摩擦,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声,像是在窃窃私语。
“感觉不太对劲,这些东西……好像在看着我们。”
克洛伊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魔力波动。
就像是有个声音在前面轻轻哼唱,引诱着旅人深入。
“看那边。”
塞莲娜突然指着前方。
在迷雾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到一条被黑色荆棘夹出来的小路。
而在小路的路口。
有一株特别高大的荆棘丛。
它的一根枝条极其不自然地弯曲着,末端指向了远方。那个姿态,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枯瘦的手臂,正在对着她们做出一个“请进”的动作。
而在那根枝条的顶端。
挂着一块破碎的木牌,上面用某种红色的颜料——希望是颜料——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欢迎来到圣玛格丽特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