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服穿在身上黏黏的,早上才剛進教室,背後就已經出了一層汗。昀涵坐在位置上,把書包掛好,習慣性地把身體縮小一點,肩膀往前,手臂靠近身側。
這個姿勢,她已經維持很久了。
一開始只是為了不要被注意,後來卻變成一種下意識的動作。只要一放鬆,就會立刻覺得不安。
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是在某個體育課後。
那天跑完步,她坐在操場邊的階梯上喘氣,抬手擦汗的時候,胸口突然傳來一陣不舒服的感覺。
不是痛。
比較像是被人用力按了一下,又慢慢放開。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
什麼都沒有變。
制服還是那樣,身體線條也看不出差異。她鬆了一口氣,覺得大概只是跑太累。
可那種感覺沒有消失。
接下來的幾天,只要動作稍微大一點,胸口就會傳來一種悶悶的脹感。坐著的時候還好,跑步、跳躍、甚至只是快走,都會變得很明顯。
她開始下意識地用手臂擋住胸前。
不是因為害羞,而是一種防衛。
好像只要不讓人看到、不讓人碰到,事情就不會真的發生。
可是身體沒有配合她。
某天早上換衣服時,她在鏡子前停了一下。
很短的一下。
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還是原本那樣——臉沒變,頭髮沒變,身高也沒有突然拉高。只是胸前,多了一點她說不上來的差異。
不大。
不明顯。
卻足夠讓她移開視線。
那天上學,她整天都不太敢挺直背。
真正讓事情無法再忽略的,是一個星期後的早上。
她起床的時候,肚子有點不舒服。
不是很痛,只是一種悶悶的、往下拉的感覺。她以為是昨晚吃壞肚子,去上廁所的時候還特地坐久了一點。
起身的時候,她愣住了。
內褲上有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她站在原地,看了好幾秒,腦袋一片空白。
第一個念頭不是害怕。
而是困惑。
她用力回想醫生說過的話、媽媽以前提過的事情、學校健康教育課裡那些模糊的圖片。那些資訊一直都在,但從來沒有跟「自己」連在一起。
現在卻突然出現在她身上。
她換好衣服,走出房間的時候腳步很慢。
「媽。」她叫了一聲。
聲音有點小。
媽媽正在廚房,聽見她的聲音,回頭看了一眼,很快就注意到她的表情。
「怎麼了?」
昀涵張了張嘴,喉嚨卻有點卡。
最後,她只說了一句:「好像……有血。」
媽媽愣了一下,隨即走過來。
沒有驚訝。
沒有慌亂。
那反應反而讓昀涵更不安。
媽媽輕輕點了點頭,像是在確認一件早就預期會發生的事。
「沒關係。」她說,「先來。」
她帶昀涵進了房間,關上門,拉上窗簾。
那個動作很熟練。
熟練到讓人意識到——
這不是臨時準備的。
媽媽從櫃子裡拿出一包衛生棉,放到床上。
「這個你可能之前在學校有看過。」她說,語氣很平靜,「現在開始,可能每個月都會來。」
昀涵坐在床邊,手放在膝蓋上,指尖冰涼。
她點頭。
其實她什麼都沒有聽進去。
媽媽示範得很仔細,怎麼拆、怎麼貼、什麼時候要換。她一邊說,一邊刻意不看昀涵的臉,像是怕給她太多壓力。
「會有點不舒服。」媽媽說,「肚子痛、情緒不好,都是正常的。」
正常。
那個詞落在昀涵耳裡,卻顯得很遙遠。
她看著床上的衛生棉,覺得那不是一個用品,而是一個證明。
證明某些事情,已經無法再延後了。
「我去學校怎麼辦?」她問。
這是她唯一真正說出口的問題。
媽媽沉默了一下。
「如果不舒服,可以請假。」
「如果有人問……你不用說。」
那句「不用說」,讓昀涵的胸口微微一緊。
她知道媽媽是為她好。
可她心裡浮現的,卻是另一個念頭——
不是不用說,是不能說。
那天她還是去了學校。
走路的時候,她刻意放慢腳步,避免任何劇烈的動作。坐在座位上,她幾乎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哪裡會露出破綻。
她第一次那麼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
不是疼痛。
而是一種存在感。
下課的時候,有人從她身邊跑過,肩膀撞到她。她整個人一僵,下意識護住胸口。
「怎麼了?」對方笑著問,「那麼緊張。」
她搖頭,說沒事。
聲音比平常低。
體育課那天,她請了假。
老師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讓她坐在場邊。
她看著其他人跑步、流汗、吵鬧,忽然覺得那個世界離她很遠。
不是因為距離。
而是因為她的身體,已經不在那個節奏裡了。
晚上回到家,她洗澡的時候特別慢。
水聲掩蓋了所有聲音。
她低頭看著自己,第一次沒有立刻移開視線。
胸口的變化不大,但很確實。
不是錯覺。
她伸手碰了一下,又很快收回來。
那一瞬間,她突然很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
不管她怎麼想,身體都已經先往前走了。
她坐在床上,換好衛生棉,動作生疏又小心。
沒有哭。
只是覺得很累。
她躺下來,把被子拉到胸口,盯著天花板。
腦袋裡沒有什麼激烈的想法。
只有一個很平靜、卻讓人喘不過氣的念頭——
昀涵第一次發現,自己會在早上穿衣服時猶豫。
不是因為天氣,也不是因為衣服不好看,而是她會站在衣櫃前,看著同一件制服上衣看很久。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衣服。
布料不厚,尺寸合身,之前穿起來也沒有任何問題。可現在,她卻遲遲沒有把手伸進袖子裡。
她在等什麼,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最後,她還是穿上了。
只是動作比以前慢。
她拉衣服的時候,下意識地把布料往前扯了一下,讓胸口的地方不要那麼貼。那個動作很小,小到連她自己都差點沒注意到。
可那一天之後,這個動作再也沒有消失。
她開始討厭鏡子。
不是突然的,而是慢慢的。
洗手台上方那面鏡子,她會在刷牙的時候刻意低頭;房門上的全身鏡,她乾脆用外套蓋住一角;連學校廁所裡那面斑駁的鏡子,她都能在進去前就避開視線。
不是因為害羞。
而是因為鏡子會讓她意識到「形狀」。
形狀正在改變。
那是她最不想承認的事情。
體育課前換衣服,她總是最後一個進更衣室。
她站在角落,背對著其他人,動作很快。她不想看見別人,也不想被看見。只要有人靠近,她整個人就會僵住。
有一次,有個女生無意間碰到她的手臂。
「對不起。」對方立刻道歉。
昀涵卻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像是被燙到一樣。
那個女生愣了一下,表情有點困惑。
「我不是故意的。」她又說了一次。
昀涵點頭,卻沒有回話。
她知道對方沒有做錯事。
可她的身體卻先一步反應了。
那種反應讓她更討厭自己。
她開始穿寬一點的衣服。
不是學校規定的尺寸,而是大一號。媽媽問過一次,她只說:「比較舒服。」
那不是謊話。
因為只要衣服夠寬,就比較不會碰到自己。
她會把書包背帶拉長,讓書包垂在前面;坐下來的時候,她會把手臂自然地交叉在胸前;走路的時候,她的背會不自覺地往前縮。
那些動作一開始是刻意的。
後來,卻變成了本能。
她沒有跟任何人說。
因為她知道,一旦說出口,就會被命名。
而被命名的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
月經來的那幾天,她變得特別安靜。
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她必須一直記得它的存在。
什麼時候要換。
走路會不會不自然。
坐下來的時候會不會有感覺。
那種「一直注意」讓她覺得很疲憊。
她討厭那種感覺。
討厭到她開始在心裡否認它。
這只是暫時的。
一定會停。
只是身體搞錯了。
她不知道這些話是說給誰聽的。
但只要不說出口,它們就還能成立。
學校健康教育課教到青春期。
老師在黑板上畫圖,講解變化,語氣自然,像是在談一件每個人都會經歷的事。
「這些都是正常的生理現象。」老師說。
同學們有人低頭抄筆記,有人偷笑,有人故意看旁邊的人。
昀涵坐在座位上,手指緊緊抓著課本邊緣。
「女生會有月經。」老師說。
那句話一出來,她整個人僵住。
她沒有抬頭。
因為她很清楚,只要一抬頭,就會有人看她。
不是因為知道。
而是因為猜。
下課的時候,有人低聲說:「她應該也有吧。」
那句話不是對她說的。
卻剛好讓她聽見。
她當作沒聽見。
因為只要她沒有反應,那句話就只是空氣。
她開始避免某些活動。
跑步。
跳繩。
需要大幅度動作的運動。
她會找理由請假,或是動作放得很小。老師偶爾會提醒她不要偷懶,她就點頭,照做一點點。
她不想解釋。
因為一解釋,就會被要求「接受」。
而她現在最不想做的,就是接受。
晚上洗澡的時候,她會很快。
不看、不停留、不確認。
水流過身體,她卻像是在洗掉別人的東西。
她把毛巾繞在身上,動作熟練得不像第一次。
站在鏡子前,她會刻意把燈關掉。
黑暗讓一切變得模糊。
模糊就安全。
有一天,媽媽在她整理衣服時,拿出一件新的內衣。
不是顏色鮮豔的那種,只是很普通、很實用的款式。
「這個比較有支撐。」媽媽說。
昀涵沒有接。
她站在原地,喉嚨發緊。
「我不用。」她說。
聲音很低,卻很清楚。
媽媽愣了一下。
「你現在這樣,會不舒服。」她說。
昀涵搖頭。
不是拒絕那件衣服。
而是否認那個前提。
「我不用。」她又說了一次。
媽媽看著她,沒有再說什麼。
只是把那件衣服放回櫃子裡。
那天晚上,昀涵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不是不懂。
她只是選擇不承認。
因為一旦承認,很多事情就會跟著來。
稱呼。
期待。
規則。
那些東西,她一樣都不想要。
她把被子拉高,蓋到胸口。
呼吸慢慢變得平穩。
在睡著之前,她在心裡重複了一句話。
不是祈禱,也不是命令。
只是確認。
這不是我。
可是那句話,已經不像以前那樣讓她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