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實際的重量,而是一種存在感——像是背著一個她不想背的東西,不管走到哪裡,都在。
她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個反應,不再是時間,而是身體。
胸口有沒有那種脹感。
肚子是不是悶悶的。
今天走路時,會不會又感覺到那種不對勁。
這些念頭不是一次冒出來的。
它們是慢慢堆起來的。
一開始只是「注意到」,後來變成「提防」,再後來,她發現自己幾乎整天都在「管理」身體。
這讓她感到憤怒。
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
為什麼我要在意這種事?
她心裡很清楚答案。
因為如果不在意,後果會更明顯。
她在穿衣服的時候,會刻意避開鏡子。
不是因為不敢看,而是因為她不想確認。
只要不確認,就還能假裝什麼都沒有改變。
她會選那件最寬的制服上衣,穿上後再拉一下衣角,確保布料不會貼上身體。這個動作一開始是刻意的,後來卻變成了反射。
就像眨眼一樣自然。
媽媽有一次看到,隨口說了一句:「那件不是有點大嗎?」
她立刻回答:「比較舒服。」
那不是謊話。
只是理由不完整。
在學校,她的注意力分成了兩半。
一半在課堂上。
另一半,始終放在自己身上。
坐著時,她會下意識地往前傾一點;站起來時,會先確認桌子或椅子能不能擋住視線;走路時,她的手臂總是貼著身體,像是在保護什麼。
她知道這些動作看起來很奇怪。
但只要能讓那種感覺淡一點,她就願意。
體育課成了她最討厭、卻無法逃避的時間。
不是因為累。
而是因為在跑步、跳躍、拉筋的時候,她的身體會「自己說話」。
那種說話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回饋——
這裡正在改變。
她開始站在隊伍的最後面。
跑步時,她刻意放慢速度,讓前面的人自然把她遮住。只要被包在中間,她就會安心一點。
「你最近怎麼都跑那麼慢?」有人問。
語氣不像嘲笑。
甚至有點關心。
她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那個笑很短,卻讓她胸口一陣發緊。
她開始觀察男生。
不是出於羨慕,而是一種強迫性的對照。
他們跑步時不用顧慮。
坐下來時不需要調整。
笑的時候,整個人是打開的。
那些畫面會在她眼前停留一下。
然後她會立刻移開視線。
因為每一次對照,都會讓她意識到一件她不想承認的事——
我正在被排除。
不是被別人排除。
而是被身體。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說「我不喜歡現在這樣」太模糊;
說「這不是我」會被反問;
說「我很痛苦」,就會被安慰、被解釋、被引導去接受。
而她現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接受。
她只是想撐著。
撐到什麼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放學,她回家的路特別慢。
不是刻意繞路,只是腳步怎麼也快不起來。書包壓在肩上,她卻沒有調整。
那種重量,反而讓她覺得踏實。
至少那是外來的。
晚餐時,她吃得不多。
媽媽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搖頭。
爸爸沒有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沒有質問。
卻讓她有點想哭。
真正撐不住的,是在晚上。
那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晚上。
沒有爭吵,沒有責備,沒有突發事件。媽媽只是在飯後叫她幫忙把碗拿到廚房。
她照做了。
水流打在碗上,聲音很大。
媽媽站在旁邊擦桌子,忽然說了一句:「你最近好像瘦了。」
那句話不是關心。
也不是質問。
只是一句無意識的觀察。
可昀涵的手卻在那一瞬間停住了。
水還在流。
碗很乾淨。
她卻突然覺得胸口一緊。
不是痛,是一種「再也撐不住」的感覺。
她關掉水龍頭,把碗放好。
動作慢得不像她。
媽媽轉頭看她。
「怎麼了?」她問。
昀涵張了張嘴。
什麼聲音都沒有出來。
眼淚卻很突然地掉下來。
不是大哭。
沒有聲音。
只是那樣站著,眼淚一滴一滴地掉。
媽媽愣住了。
然後立刻走過來。
「怎麼了?」她又問了一次,聲音低了很多。
昀涵想說話。
可是只要一開口,喉嚨就像被堵住一樣。
最後,她只說了一句:
「我……很累。」
那不是全部。
卻是她現在唯一能說出口的部分。
眼淚停下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段時間。
不是因為她想停,而是因為身體已經沒有力氣再流了。昀涵坐在餐桌旁,背靠著椅背,肩膀微微下垂,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一點重量。
那不是輕鬆。
而是一種暫時的空。
媽媽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遞了一張面紙過來。她接過來,慢慢擦掉臉上的痕跡,動作很輕,像是怕碰碎什麼。
廚房裡的燈很亮。
亮到讓人沒有地方躲。
「你是不是在學校很辛苦?」媽媽終於開口。
語氣很平,沒有逼問。
昀涵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尖因為剛才用力而有點發白。她想回答,可腦袋裡浮現的卻不是某一件具體的事,而是一整段時間。
那些日子沒有明顯的起點。
也沒有一個能清楚說明的原因。
如果現在要她解釋,她甚至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不是一件事。」她過了很久才說。
聲音有點啞,但還算穩。
媽媽沒有追問。
爸爸坐在對面,一直沒有插話。他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表情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是聽得很專心。
「你最近……很在意自己的身體嗎?」媽媽問。
這句話說得很小心。
昀涵的背瞬間僵了一下。
她抬起頭,想否認。
「沒有。」這個答案幾乎是反射性的。
可是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說得太快了。
媽媽看著她,沒有戳破。
只是輕輕說了一句:「你以前,不會這樣。」
那句話沒有責怪。
卻像是一面鏡子。
昀涵的喉嚨又緊了一下。
她不是不知道。
她只是一直假裝不知道。
「我只是……」她停了一下,眉頭慢慢皺起來,「我只是覺得,這樣很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爸爸問。
他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楚。
昀涵張了張嘴。
這一次,她沒有立刻說話。
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只要說出口,就會變成「真的」。
那些她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事,一旦被說出來,就不再只是她一個人的問題。
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撐回去了。
「我一直覺得……」她吸了一口氣,「我不該注意這些。」
「可是我每天都在注意。」
這句話一說完,她整個人像是鬆了一點。
不是解脫。
而是終於不用再壓住。
「我不想這樣。」她接著說,「我真的不想。」
媽媽的眼眶紅了一下。
她很快移開視線,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緒。
「你覺得,如果換個環境,會不會好一點?」媽媽問。
這句話出現得很突然。
卻又不像是臨時想到的。
昀涵愣住了。
「換什麼?」她問。
爸爸這時接過話。
「換個學校。」他說,「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
那句話說得很慢。
慢到每一個字都落得很清楚。
昀涵抬起頭,看著他。
那一瞬間,她心裡沒有出現恐慌。
也沒有出現抗拒。
反而是一種很奇怪的安靜。
「沒有人認識我?」她重複了一次。
「嗯。」爸爸點頭,「沒有人知道你的過去,也沒有人對你有既定的看法。」
媽媽補了一句:「你可以只是去念書,不用一直被提醒以前的事。」
那句話像是把她一直背在身上的東西,暫時放到地上。
不是丟掉。
只是先放下。
昀涵低下頭。
她沒有立刻回答。
腦袋裡浮現的不是新學校的樣子,而是一張張熟悉的臉——教室、走廊、操場、那些她已經很熟,卻從來沒有真正安心過的地方。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並不是害怕離開。
她只是害怕,連離開都不被允許。
「如果我去了,」她小聲問,「就不用再解釋了嗎?」
爸爸沉默了一下。
「至少,一開始不用。」
這不是保證。
卻是一個真實的回答。
媽媽伸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
「你不用馬上決定。」她說,「我們只是想讓你知道,有這個選擇。」
那一刻,昀涵的眼睛又熱了一下。
但這次,她沒有哭。
她只是覺得胸口那股一直撐著的力量,終於有了一個出口。
不是逃跑。
而是離開。
那天晚上,她很早就回房間了。
她坐在床邊,沒有開燈,只靠窗外的光。房間裡的東西一樣都沒有變,可她卻第一次用「即將離開」的眼光去看它們。
書桌。
牆上的課表。
角落那個很久沒動過的書包。
這些東西突然變得很安靜。
沒有要求她留下。
也沒有阻止她離開。
她躺下來,把被子拉到肩膀。
閉上眼的時候,她第一次沒有想「明天要怎麼撐過去」。
她只是在想——
如果真的去了別的地方,會不會比較容易呼吸。
昀涵沒有突然變得開朗,也沒有因為「有了選擇」就睡得比較安穩。她還是會在早上醒來的第一秒就注意到自己的身體,還是會在穿衣服時下意識把布料往前扯,還是會在走進學校大門時,先掃一眼走廊上有哪些人。
只是有一件事變了。
她開始在心裡替自己留出一個出口。
不是每天都想著逃,而是一種很小、很安靜的確信——
這裡不是永遠。
那個念頭像一顆藏在口袋裡的石頭,重量不大,卻足夠讓她在某些時刻握住它,提醒自己不要崩掉。
畢業前的那幾個月,學校的氣氛慢慢變得鬆散。
老師開始提醒大家準備畢業紀念冊,教室後面貼上各種活動表,還有校外教學、寫祝福卡、練習典禮進退場。很多同學開始忙著討論暑假要去哪裡、國中會不會跟誰同班。
那些討論對昀涵來說像隔著一層玻璃。
她聽得見,也看得見,卻很難真的參與。
有時候有人問她:「你國中要去哪間?」
她會停一下,說:「還不知道。」
這句話不完全是謊。
因為她不能先說。
說出來,就像提前把自己送走。那會讓剩下的日子更難熬。
她只能先把答案藏著。
男生的捉弄沒有停止。
它只是變得更像習慣。
像走路時順手推一下門,像看到某個人就想用同一種語氣喊一句話。沒有人覺得這需要理由,也沒有人覺得這是「壞」。
他們甚至會在老師面前維持得很好,等老師一轉身,才在背後交換眼神、發出那種很短的笑。
昀涵已經不太會回頭了。
因為她發現回頭只是把自己放到中心。
她現在最想要的,不是討回什麼公平,而是把自己從那個「被看」的位置挪開。
所以她學會了縮小。
縮小自己的聲音。
縮小自己的動作。
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這聽起來像投降。
可對她來說,那更像是一種節省——把力氣留到真正需要的時候。
留到離開那一天。
有一天早上,她在走廊上被人攔住。
不是很兇,只是一群男生站在她面前,像擋住一條路那樣擋住她。
陳浩站在最前面。
他笑得很輕鬆,像是真的在聊天。
「欸,你最近很安靜欸。」
昀涵停下來,沒有說話。
陳浩歪了歪頭:「你是不是要轉學啊?」
這句話像一根針,刺得她心臟一跳。
她沒有回答。
「啊,我猜對了?」旁邊有人立刻笑,「我就說嘛,她最近很怪。」
陳浩往前靠近了一點,聲音壓低:「你要去哪?去女生比較多的學校喔?」
那句話沒有大聲到會被老師聽見。
卻剛好大聲到讓她聽得一清二楚。
昀涵握緊書包帶子,指尖發白。
她想說「關你什麼事」。
想說「我去哪都比在這裡好」。
可是她沒有。
因為她知道——只要她回嘴,這件事就會被放大。
會被傳得更快。
會被更多人拿來笑。
她只說了一句:「讓開。」
聲音很平。
陳浩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她會直接這樣說。然後他笑了笑,側身讓出一條路。
「好啦好啦,」他說,「我們只是好奇。」
昀涵走過去的時候,肩膀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
不痛。
卻足夠讓她的胃一陣翻攪。
她沒有回頭。
她告訴自己:快了。
家裡的氣氛變得很安靜。
爸爸沒有再提那句話,媽媽也沒有一直追問。可是昀涵知道,他們在做準備。
她偶爾會看到媽媽在餐桌上攤開一些資料,看到爸爸在晚上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她沒問,他們也沒說。
這種默契讓她鬆了一口氣。
至少在家裡,她不用再解釋。
她不用再證明自己「真的很難受」。
那天廚房裡的眼淚已經足夠了。
那一次被看見,像一個不可逆的標記。
從那之後,家人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了。
不是同情。
而是理解。
理解她正在消耗。
理解她撐得太久了。
畢業典禮前一週,全班開始寫同學錄。
有人拿著筆跑來跑去,要別人寫祝福。教室裡充滿紙張摩擦的聲音,還有「寫多一點啦」「不要只寫四個字」的抱怨。
有個女生把同學錄遞到昀涵面前。
她站著,雙手捧著本子,表情有點猶豫。
「你可以……幫我寫一下嗎?」她小聲問。
昀涵抬頭看她。
她認得這個女生。她曾經在她東西掉到地上時幫忙撿起來,曾經在有人笑過頭時皺眉,曾經想靠近卻被她拒絕。
昀涵沉默了幾秒,接過本子。
她翻開那頁,看到對方寫好的名字,看到旁邊留著空白。
筆握在手裡,她卻不知道要寫什麼。
她能寫「畢業快樂」。
能寫「國中加油」。
可是那些話太空了。
她最後寫了一句很短的:
希望你以後能一直做自己。
寫完後,她把本子還回去。
女生看了一眼,眼眶微微紅了。
她沒說謝謝,只是點了點頭。
昀涵轉回座位,心裡忽然像被什麼輕輕碰了一下。
不是溫暖,也不是感動。
更像是一種遲來的歉意——對自己、對別人、對那些她曾經以為「無所謂」的事情。
但這種情緒很快就被她壓下去。
因為她知道,她沒有時間在這裡整理過去。
她要離開了。
畢業典禮那天,天氣很熱。
操場上擺滿椅子,大家穿著整齊,帽子壓得低低的。校長在台上講話,聲音透過麥克風放大,變得有點刺耳。
周圍的人在打哈欠、偷笑、偷偷拍照。
昀涵坐在隊伍中間,背挺得很直。
她看著司令台,卻沒有真的聽進任何一句話。那些「未來」「成長」「感謝」對她來說都太抽象了。
她的未來沒有那麼宏大。
她的未來只是——
換一個地方活下去。
拿到畢業證書的時候,她的名字被唸出來。
那聲音從麥克風傳出來,落在操場的空氣裡,跟其他人的名字沒有差別。
她走上台,接過紙,對著鏡頭微微點頭。
有人在台下笑。
不是因為她。
也可能是因為她。
她已經分不清了。
她走回座位,坐下,手指捏著畢業證書的邊緣。
紙張很薄。
卻像一個正式的句號。
那天晚上,她沒有整理行李。
行李早就整理好了。
她只是坐在房間裡,看著熟悉的牆、熟悉的書桌、熟悉的燈光。這些東西陪她走過最難的幾年,可她對它們沒有太多情緒。
她只是覺得——終於。
媽媽敲門。
「明天早上要早起。」媽媽說。
昀涵點頭。
媽媽停在門口,像是想說什麼,最後只說:「到了那邊,如果不想講過去,就不要講。」
昀涵抬頭看她。
「真的可以嗎?」她問。
媽媽走進來,坐在床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
「可以。」她說,「你不欠任何人解釋。」
這句話像是一根繩子,把她從某個一直掉下去的地方拉住了一點。
不是把她拉回來。
只是讓她不再墜得那麼快。
隔天一早,車子開上高速公路。
窗外的景色一格一格往後退,熟悉的街道、學校附近的路口、常去的早餐店都慢慢消失。
昀涵靠在車窗邊,沒有回頭。
她以為自己會有什麼情緒。
悲傷。
憤怒。
解脫。
可是都沒有。
她只是覺得很安靜。
像是某種長期的噪音終於停止了。
爸爸開車,媽媽坐在旁邊整理文件,偶爾提醒他哪個交流道要下。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刻意的安慰。
這樣很好。
她不需要被安慰。
她只需要被允許。
允許她離開,允許她重新開始,允許她暫時不用站在那個被看見的位置上。
車子下交流道時,路牌變得陌生。
街景也變得陌生。
她看著那些新的店家、新的路口、新的學校圍牆,心裡浮現一個很小的念頭:
這裡沒有人認識我。
這句話不是希望。
更像一種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