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種突然、嚴肅到讓人心跳加快的叫法,而是媽媽站在廚房門口,用比平常慢一點的聲音說:「昀翰,過來一下。」
電視還開著,新聞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卡在一個不會讓人專心、也不會讓人完全忽略的音量。
爸爸坐在沙發上,沒有看電視。
他雙手放在膝蓋上,背挺得很直,像是在等什麼。
昀寒走過去,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腳沒有踩實地板,只是勉強點著。他已經有點習慣這種姿勢了——只要全身都不要太用力,就比較不會被注意到。
媽媽坐到他旁邊。
她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開口。
「醫生那邊……又打電話來了。」她說。
昀翰點了一下頭,沒有說話。
「他們說,之後很多事情會慢慢改變。」媽媽繼續說,「身體、發育、還有一些……身分上的資料。」
「學校那邊也需要配合。」爸爸接話,聲音很低。
昀寒聽到「學校」兩個字,胃縮了一下。
媽媽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做心理準備。
「名字的部分……」她停了一下,才說下去,「我們跟醫生討論過了,覺得還是先改一個,比較不會那麼突兀。」
昀翰擡起頭。
「改什麼?」他問。
媽媽看著他,眼神很複雜。
不是命令,也不是商量。
比較像是在告知一件已經決定好的事情。
「以後,」她說,「我們會叫你昀涵。」
那兩個字落下來的時候,客廳裡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清楚。
電視裡主播的聲音。
冷氣運轉的低鳴。
還有他自己的呼吸聲。
「……為什麼?」他過了好幾秒才問。
媽媽勉強笑了一下。
「字一樣,只是換個字形。」她說,「聽起來比較……中性一點。」
爸爸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昀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他用了十年的手,指節不算細,掌心有一點繭。他突然想不明白,這樣的手,怎麼會配上一個新的名字。
「我不要。」他說。
聲音不大,但很清楚。
媽媽的笑僵了一下。
「昀翰……」她輕聲叫他原本的名字,又像是察覺到什麼似的,很快改口,「你現在這樣,以後會很辛苦。」
「我本來就很辛苦了。」他說。
爸爸終於開口了。
「這不是在跟你討論。」他說,「只是先讓你知道。」
那句話像一個蓋章。
沒有再多說的必要了。
那天晚上,媽媽第一次在他睡前叫錯名字。
「昀涵,早點睡。」
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隨即補了一句:「我是說……」
他沒有回應。
他躺在牀上,盯著天花板,看著那個新名字在腦袋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昀涵。
聽起來很陌生。
卻又陌生得不夠徹底。
隔天到學校,他沒有主動說任何事。
他還是用原本的步伐走進教室,把書包放到老位置,拉開椅子坐下。那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只要他不說,事情就不會發生。
第一節下課,導師把他叫到講臺旁。
她蹲下來,用很低的聲音說話。
「之後點名的時候,老師會改叫你林昀涵,可以嗎?」
她用的是問句。
但眼神不是。
昀翰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
老師當作那是默認。
第二節上課點名時,她翻著名冊,停了一下。
「林……昀涵。」
教室裡靜了一秒。
然後,有人笑了。
不是大聲的笑,而是那種忍不住的、漏出來的聲音。
「哈哈哈,昀涵欸。」
「這名字也太女生了吧。」
昀翰坐得很直,背繃得發痛。
「原來你現在連名字都是女生的喔?」陳浩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老師敲了敲桌子。
「不要亂講。」
可她沒有糾正名字。
那一刻,昀翰很清楚一件事——
這個名字已經站在老師那一邊了。
下課後,那三個字開始被反覆使用。
「昀涵,幫我拿一下。」
「欸昀涵,你坐到我們這邊幹嘛?」
「昀涵不是女生的名字嗎?」
有人故意拉長音調,把最後一個字念得特別甜。
有人在黑板上寫他名字,還在旁邊畫愛心。
他以前的那些朋友,現在圍在他旁邊,像是在看一個新玩具。
「你名字改得蠻快的耶。」陳浩笑著說,「昨天還是昀翰,今天就變昀涵了。」
「欸,那你之後是不是要穿裙子?」
「女生名字配女生制服,合理啦。」
他站在那裡,一句話也沒說。
因為他一開口,就會被打斷。
因為他一反駁,就會被笑得更大聲。
中午吃飯的時候,有人故意高聲喊他的新名字。
整個餐廳的人都聽見了。
他低著頭吃飯,覺得那三個字像一顆顆丟過來的石頭,不痛,卻躲不掉。
下午體育課,點名時老師又叫了一次。
「林昀涵。」
那聲音很自然。
自然到好像那本來就是他的名字。
跑步的時候,陳浩在後面喊:「昀涵跑慢一點啦,女生跑那麼快幹嘛。」
有人笑。
有人附和。
沒有人覺得這需要被制止。
晚上回到家,他一個人坐在房間裡。
書桌上那本作業本,封面已經被老師改過名字。
林昀涵
字跡工整,沒有猶豫。
他看了很久。
然後第一次,沒有用手遮住那個名字。
他只是坐著,直到眼睛發酸。
眼淚掉下來的時候,他沒有擦。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
身體還沒追上來,名字卻已經先走了。
隔天上課時間變得特別長。
不是因為內容難,而是因為每一節之間的空隙,都像被人刻意拉寬了一樣。老師講課的聲音在前面起伏,他卻很難把注意力放在黑板上,因為背後總有細小的聲音傳來。
不是直接對他說話。
而是那種刻意讓他聽見的聲音。
有人在翻課本時故意用力一點。
有人在交換文具時,手臂會「不小心」碰到他的桌子。
有人低聲說話,說到一半停住,然後笑。
他一開始會轉頭。
後來就不轉了。
因為每一次轉過去,都只會看到一張假裝無辜的臉,或是低頭裝忙的背影。沒有證據,也沒有理由反駁。
第三節課下課,有人把他的鉛筆盒踢到走廊上。
不重,也不遠。
鉛筆盒撞到牆角,發出一聲空響。
「欸,你的東西掉了。」有人說。
語氣甚至稱得上「好心」。
他站起來走出去撿,彎腰的時候,聽見後面有人笑了一聲。
不是嘲笑。
比較像是在確認:
這樣做是安全的。
他把鉛筆盒撿回來,回到座位,坐下來。
沒有人再說什麼。
但他知道,事情不會停在這裡。
午睡時間,教室的燈關了一半。
大家趴在桌上,只有風扇在轉,發出規律的聲音。他本來就不太睡得著,今天更是如此。
他閉著眼,卻能清楚感覺到周圍的動靜。
有人在傳紙條。
有人用腳輕輕踢他的椅腳。
不大力,只是碰一下。
一下,又一下。
他沒有動。
他發現只要自己不反應,那些動作反而會慢慢加重。像是在測試他的底線。
「欸。」有人壓低聲音叫他。
他沒有睜眼。
「她是不是睡著了?」
「踢她一下看看。」
椅腳被踢得晃了一下。
他猛地睜開眼,轉頭看過去。
那幾個人立刻趴回桌上,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老師在講臺前翻書,沒有注意到這一小段騷動。
他坐回來,心臟跳得很快。
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因為一種說不上來的委屈。
以前,如果有人敢這樣對他,他一定會站起來回嘴,甚至直接推回去。事情會變得很大,老師會介入,最後大家一起被罵。
現在,他不敢。
因為他很清楚,一旦事情被拉到檯面上,視線只會集中在他身上。
而那不是他想要的。
放學前的掃地時間,他被分到走廊。
原本跟他一起掃的那兩個男生,動作很快,掃沒幾下就說要去倒垃圾,把掃把往他手裡一塞。
「你顧一下。」
他沒有拒絕。
他一個人把整條走廊掃完,垃圾袋變得很重。他拖著袋子往垃圾集中處走,袋底磨到地面,發出沙沙的聲音。
路過操場時,他看見那些熟悉的身影。
有人在踢球。
有人在笑。
那畫面太熟悉了。
熟悉到讓他突然停下腳步。
他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然後才繼續往前走。
沒有人注意到他。
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這算不算一件好事。
回家的路上,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話。
車窗外的景色一格一格往後退,他靠著窗,額頭貼在玻璃上,感覺到一點涼意。
媽媽問他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他想了一下,說:「還好。」
那不是謊話。
因為「不好」這件事,已經變得太普通了,普通到很難拿出來特別說。
晚上寫作業的時候,他一直分心。
筆在紙上寫著數字,他的注意力卻停在某個白天的瞬間——那聲笑、那一下踢、那句沒有說完的話。
那些東西沒有留下痕跡,卻全都留在他身上。
他寫錯了好幾題。
媽媽提醒他,他纔回過神來,把答案改掉。
洗澡的時候,他站在蓮蓬頭下,水一直流。
他沒有急著洗。
只是站著。
水打在肩膀上,順著背流下來。他閉上眼,想讓腦袋空一點,可那些聲音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那天晚上,他沒有哭。
不是因為不難過。
而是因為太累了。
他躺在牀上,翻了一次身,又翻了一次,最後把臉埋進枕頭裡。
那天下午,其實一開始很普通。
最後一節是社會課,老師照著課本念,黑板上寫著幾個關鍵字,粉筆灰落在講台邊。教室裡有點悶,風扇轉得很慢,有幾個人已經開始坐不住。
昀涵低頭抄筆記。
她抄得很認真,字一個一個寫,寫得比平常慢。因為只要停下來,她就會開始注意到周圍的聲音。
有人在小聲笑。
有人在傳紙條。
老師轉身寫黑板時,後排突然有人開口。
「老師。」
聲音不大,卻剛好卡在教室最安靜的時候。
「怎麼了?」老師回頭。
「我剛剛在名單上看到一個名字,」那個男生說,語氣聽起來很單純,「覺得很好聽。」
幾個人立刻笑了一下。
老師沒有馬上意識到什麼,只是順著問:「哪一個?」
「就是……」那個男生拖長了音調,低頭假裝找名單,「坐那邊的那個。」
他的手指,指向昀涵。
教室裡的視線一下子全過來了。
「哪個名字?」老師問。
「就那個啊。」
「很像女生的那個。」
有人笑出聲。
那不是嘲笑的爆笑,而是那種覺得有趣、覺得好玩、覺得可以笑的笑。
老師皺了一下眉,像是想制止,但還沒開口,就有人接著說:
「真的很好聽啦。」
「感覺很溫柔。」
「比我們的名字好聽多了。」
這些話一疊上來,氣氛反而變得輕鬆。
老師看了一眼昀涵。
「同學,不要亂講名字。」她說,語氣偏向提醒,「名字是很重要的。」
她沒有點名誰錯。
也沒有要誰道歉。
於是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下課鐘一響,那個名字立刻被拿出來用。
「欸,幫我拿一下鉛筆。」
「欸,這題你會嗎?」
每一句話前面,都被刻意加了一個停頓。
像是在等什麼。
有人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音調拉得很長,尾音上揚,聽起來不像叫人,反而像在唱。
「——昀涵?」
旁邊的人笑了。
不是因為內容多好笑,而是因為有人開了頭。
只要有人開頭,其他人就會跟上。
「不要這樣叫啦。」有人笑著說。
「會不好意思吧?」
那句話聽起來像是在幫她說話。
可說話的人,也在笑。
昀涵坐在位置上,手裡拿著筆,卻沒有寫字。
她知道,只要自己抬頭,就會跟好幾道視線對上。
於是她沒有抬頭。
「欸,你怎麼不講話?」
「是不是害羞了?」
那語氣太自然了。
自然到如果她現在說「不要這樣」,反而會顯得很奇怪。
像是不懂玩笑。
於是她什麼都沒說。
中午排隊的時候,有人故意站到她前面,又轉過頭來。
「啊,不好意思。」
「我沒看到你。」
嘴上這樣說,腳卻沒有移動。
後面的人開始催。
「快一點啦。」
「站好。」
她往後退了一步,讓出位置。
那個人回頭對同伴笑了一下,像是在說:
你看,她真的會讓。
午餐時間,有人故意把她的湯匙拿走。
「借一下。」
「欸我忘記還你。」
說完,又笑。
「你不會生氣吧?」
那句話一出來,整桌的人都看向她。
不是兇狠的目光,而是期待。
期待她怎麼反應。
她張了張嘴,最後說:「沒關係。」
那一瞬間,氣氛鬆了。
笑聲變大了一點。
因為這代表——
這樣做是被允許的。
下午體育課集合時,有人排錯位置。
「啊,站這邊就好啦。」
「反正差不多。」
老師看了一眼隊伍,沒有糾正。
於是那個「差不多」,就真的變成了差不多。
跑步的時候,有人在後面喊她。
不是罵。
是那種很輕快的聲音。
「加油啦!」
「跑慢一點啦!」
語氣太像鼓勵了。
鼓勵到她如果停下來,反而會變成自己想太多。
放學前,老師請人發作業。
有人把她的作業故意傳慢了一拍。
「啊,忘記了。」
又是一句很合理的話。
全班都聽見了。
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
那天結束的時候,昀涵坐在位置上收書包。
教室裡還很吵。
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討論放學要去哪。
那些聲音離她很近,卻又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