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翰是在上課鐘聲響起前,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得很僵。

他的背沒有靠上椅背,腳也沒有完全踩平,像是隻要一放鬆,就會被人看出什麼來。教室裡很吵,大家在交換作業、討論題目、抱怨功課,可那些聲音在他耳裡全都糊成一片。

他只注意到一件事——

有人一直在看他。

不是一直盯著的那種,而是目光會飄過來,停一下,又很快移走。像在確認什麼,又像不確定能不能多看。

他把視線釘在課本上。

第一節下課,他想去上廁所。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以前這根本不是需要思考的事情。上課、下課、走到走廊左邊、推門、洗手,回來。

現在卻變成一個問題。

他站起來,椅腳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後面立刻有人笑了一聲。

他低著頭走到走廊,腳步越走越慢。

男廁在左邊,門半掩著,裡面傳來水聲和說話聲。女廁在右邊,門關著,外面站著兩個女生,正低頭聊天。

他停在中間。

那一刻,他突然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

不是哪裡疼,而是整個人都變得很礙事。

「欸,他要去哪?」有人在後面說。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老師不是說她是女生嗎?」陳浩的聲音帶著刻意的疑惑,「那站在男廁前面幹嘛?」

幾個男生笑起來。

那笑聲沒有很大聲,卻很集中,像是隻為了他存在。

昀寒的手握成拳頭,指甲陷進掌心。他想轉身回教室,假裝自己只是出來喝水,可是那樣只會更明顯。

他往左邊踏了一步。

「喔喔喔。」

「她要進男廁欸。」

那一步像踩進水裡,四周立刻有反應。

「老師知道嗎?」

「女生不能進男廁啦。」

昀翰停住了。

他突然想起老師昨天說的那句話——

女生可以多多幫助她。

那句話像一條線,畫在地上。

他往右邊看了一眼。

站在女廁外的女生也在看他。

她們的表情不是嘲笑,而是一種微妙的為難,像是在想:如果他真的過來,我們要讓嗎?

他站在原地,臉一陣熱一陣冷。

最後,他什麼都沒選。

他轉身走回教室。

那天上午,他一次廁所都沒有上。

第三節課是自然課。

老師在講生物,黑板上畫著人體構造圖。昀翰盯著那張圖,覺得喉嚨發緊。那些線條和標註突然變得很具體,具體到讓人不舒服。

有人從後面踢了他的椅子一下。

不是很大力,卻剛好讓他身體晃了一下。

他回頭,看到陳浩正低頭寫字,表情一臉無辜。

他轉回來,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又一下。

再一下。

每一次都不重,但每一次都準確地提醒他:

我在。

他咬著牙,硬是把背挺直。

老師轉過來寫黑板的時候,有什麼東西丟到他的桌上。

是一張揉成團的紙。

他沒打開,也知道裡面寫了什麼。

因為陳浩湊過來,用只有他們聽得到的聲音說:「你現在坐這個位子不覺得怪嗎?」

昀翰沒有回答。

「以前你不是很愛說女生很煩?」陳浩笑了一下,「現在你就是那邊的了欸。」

那句話像針一樣扎進他腦子裡。

以前的事情,一下子全都浮上來。

他想起自己怎麼推女生的桌子,怎麼搶她們的東西,怎麼在她們生氣的時候覺得好笑。

那時候,他站在安全的那一邊。

現在,那一邊沒有他的位置了。

午餐時間,他端著餐盤站了一會兒。

男生那一桌坐滿了。

他以前的位置,被別人坐走了。

他站在旁邊,沒有人擡頭看他一眼。

他轉身看向女生那邊。

有一張空位。

旁邊的女生擡頭看到他,眼神閃了一下,很快又低下頭。

那一瞬間,他突然很想轉身走掉。

可是他沒有地方可以走。

他走過去,把餐盤放下。

坐下的瞬間,他能清楚感覺到旁邊的人往旁邊挪了一點點。

不是推開,只是留出一條看不見的線。

沒有人跟他說話。

吃到一半,他聽見隔壁桌傳來笑聲。

陳浩的聲音特別清楚。

「你們知道嗎?他昨天還說自己是男生欸。」

有人問:「真的假的?」

「真的啊。」

「現在裝什麼。」

昀翰低頭吃飯,飯粒卡在喉嚨裡,怎麼也吞不下去。

他突然很清楚一件事——

這不是一兩個人的問題。

這是一個位置被空出來之後,所有人都默認的事情。

下午體育課,老師要大家換運動服。

昀翰站在更衣室門口,又停住了。

男生那邊已經有人進去了,門半開著,裡面傳來吵鬧聲。女生那邊的門關著,很安靜。

他站在走廊中間,感覺所有視線都在等他做選擇。

「你去哪?」體育老師問。

那語氣不是兇,只是單純的疑問。

昀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女生在那邊。」老師指了指右邊。

那一指,像是在他背後推了一把。

他走進女生更衣室。

裡面瞬間安靜下來。

有人轉過頭來看他,又立刻轉回去。有人乾脆背對著他,動作變得很快。

他站在門口,手抓著衣服,不知道該站哪裡。

「你可以……去那邊。」有個女生小聲說,指了指最角落。

他點頭,走過去。

換衣服的過程很慢。

不是因為衣服,而是因為他全身都在僵硬。

他努力不去看別人,也不去想別人怎麼看他。

可是他知道,這個空間本來不屬於他。

體育課跑步的時候,他跑得很快。

快到老師多看了他一眼。

「不錯喔。」老師說。

那本來應該是誇獎。

可後面立刻有人說:「她跑那麼快幹嘛。」

那個「她」,像被刻意放慢。

昀翰的腳步亂了一下,差點跌倒。

他沒有停下來。

他只是繼續跑。

跑到肺很痛,跑到腿發軟。

因為只要停下來,他就會被看得更清楚。

放學後,他一個人走出校門。

陳浩他們站在路邊。

「欸。」陳浩伸手攔住他,「你以後不要再說自己是男生了。」

昀翰擡頭看他。

「很噁心。」陳浩說,語氣很平常,像是在講一件大家都懂的事情。

昀翰沒有回嘴。

他繞過他,往前走。

背後傳來笑聲。

那笑聲沒有追上來。

因為他們知道,他已經走不回去了。

晚上,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燈沒有開。

黑暗裡,他坐在牀邊,雙手抱著膝蓋。

白天的畫面一個一個浮上來。

廁所的走廊。

餐桌的空位。

更衣室的角落。

沒有一個是「事件」。

全都是日常。

他終於哭出來的時候,沒有聲音。

眼淚掉在手背上,很快就冷掉。

他把臉埋進膝蓋裡,肩膀微微發抖。

他沒有說「我想變回去」。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說:

我是男生,不是一個女生。

可是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問題,本來就沒有讓你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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