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翰，起牀了。」

那聲音刻意放得很輕，像怕吵醒什麼不該吵醒的東西。

他應了一聲，聲音悶悶的，聽起來還算正常。他坐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很快移開視線。他不想在這種時候確認任何事情。

早餐吃得很快。

其實他沒什麼胃口，只是機械式地把東西送進嘴裡。爸爸幾乎沒說話，只是偶爾看他一眼，又很快移開視線。媽媽一直叮囑他書包有沒有帶齊，水壺記得拿，語氣聽起來跟平常一樣。

林昀翰穿好鞋的時候，手停在門口。

鞋櫃裡那雙藍色運動鞋，是他最常穿的。鞋邊已經磨得有點白，但很合腳。他盯著它看了幾秒，最後還是把腳伸了進去，繫好鞋帶。

這個動作讓他稍微安心了一點。

至少有些事情還沒有變。

出門前，媽媽突然蹲下來幫他整理衣領。她的手指停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最後卻只說了一句：「有事情就跟老師說。」

車子在校門口停下來的時候，他的胃縮了一下。校門口一如往常，幾個低年級在追跑，警衛在跟家長揮手，早餐店的味道飄過來，混著油煙和甜味。

媽媽陪他下車。

她今天走得比平常慢，刻意跟他保持在同一個步調。昀翰注意到了，但沒有說什麼。他不想讓這件事顯得更奇怪。

走進校園時，他已經感覺到有人在看他。

不是那種明顯指指點點的看，而是視線會停一下，又很快移開。像是看到什麼不確定能不能多看一眼的東西。

到了教室門口，老師已經在裡面了。

媽媽跟老師低聲說了幾句話，他聽不清楚，只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好幾次。老師點頭，臉上的表情很認真，認真到讓他想轉身就走。

可是他沒有地方可以走。

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進去坐好。那一刻，全班的聲音慢慢低下來，最後變成一種刻意壓住的安靜。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能清楚感覺到背後的視線。

有人在笑。

有人在竊竊私語。

有人什麼都沒說，但目光像針一樣紮在他身上。

老師站到講臺前，清了清喉嚨。

「同學們，老師要跟大家說一件事情。」

她說話的語氣比平常慢，「林昀翰同學，因為身體的關係，狀況比較特殊。」

昀翰低頭看著桌面，桌面上有他昨天用立可白塗過的痕跡。

「醫生的判斷是，林昀翰同學現在……是女孩子。」

教室裡靜了不到一秒，然後像是有人按下開關，各種聲音同時冒出來。

「蛤？」

「真的假的？」

「怎麼可能？」

他聽見有人倒吸一口氣，也聽見有人笑了一聲，又很快憋住。

老師擡手示意安靜。

「老師希望大家不要取笑她。」

她說，「女生同學可以多多幫助她，下課的時候多照顧她一下。」

「她」這個字，被說得很自然。

自然到昀翰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女生那邊沒有立刻回答。

有幾個女生看向他，很快又移開視線。她們的表情不是惡意，更像是一種遲疑——像是在想：為什麼是我們？

他知道原因。

因為以前，他從來不是站在她們那邊的人。

下課鐘一響，教室裡立刻吵起來。

男生那一羣很快圍了過來。

「欸，你現在是女生喔？」

「那你是不是要坐前面？」

「你昨天不是還跟我們一起踢球？」

陳浩笑得最大聲。

「喂，昀翰，那你現在算什麼？」他伸手戳了戳昀翰的肩膀，「半男半女？」

昀寒往後退了一步，背撞到桌角。

「不要亂講。」他說，「我是男生。」

這句話像丟進水裡的石頭，馬上被笑聲吞掉。

「老師都說你是女生了。」

「那你以後不能進男廁所欸。」

「要不要我們陪你去女廁？」

有人伸手拉他的書包帶子，又很快放開，像是在試探他會不會反應。他低頭把書包撿起來，動作慢了一拍。

女生那邊有人看過來。

有一個女生皺了皺眉，像是想說什麼，最後卻什麼也沒說。

第一節是數學課。

他平常算數學不算慢，但那天他一直聽不進去。老師在黑板上寫字，他卻只注意到後面傳來的聲音。

有人用橡皮擦丟他。

很小顆，不痛，但會一直掉在桌上。

他轉頭看了一眼，對方立刻裝作在看課本。

第二節下課，他想去上廁所。

他走到走廊中間就停住了。

男廁在左邊，女廁在右邊。

以前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

現在卻站在原地，腳怎麼也動不了。

「你要去哪邊？」陳浩站在不遠處，故意提高聲音。

幾個男生跟著笑。

「老師不是說你是女生嗎？」

「那你走錯邊囉。」

昀翰的臉一熱，轉身回教室。

他一整個早上都沒上廁所。

體育課的時候，老師把他分到女生那一排。

他站在隊伍裡，肩膀僵硬，手垂在身側。他能感覺到旁邊的女生刻意拉開一點距離，不是討厭，而是不知道怎麼靠近。

跑步時，他跑得很快。

比好幾個男生還快。

可是沒有人為他加油。

有人在後面說：「她跑那麼快幹嘛。」

那個「她」，咬字特別清楚。

午餐時間，他端著餐盤找位置坐。

男生那一桌沒有人幫他留位子。

女生那一桌有人看他，又很快低頭吃飯。

最後他坐在角落，一個人。

有人路過的時候，故意把他的水壺撞倒。

水灑了一地。

「不好意思啦。」對方說，語氣一點也不抱歉。

下午的課，他幾乎都是在被注意、被提醒、被確認。

確認他已經不是原本的那個位置。

放學的時候，陳浩他們在校門口等他。

「喂。」陳浩伸手攔住他，「你以後不要再說自己是男生了，很噁心欸。」

昀翰擡頭看他。

那張臉他太熟了。

以前他們一起笑、一起鬧、一起被老師罰站。

現在那張臉看他的時候，只剩下一種好奇和優越。

他什麼都沒說，繞過他走了。

回到家，他一句話也沒提學校的事。

吃飯、洗澡、寫作業，全都照平常的順序來。

只有在關上房門之後，他才慢慢坐到牀邊。

房間很安靜。

他盯著牆上貼的課表，看著自己的名字寫在那裡——

林昀翰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名字也被改掉，他是不是就真的回不去了。

眼淚是在那時候掉下來的。

不是大哭，只是一直流。

他用手背擦了又擦，卻怎麼也停不下來。他咬著嘴脣，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肩膀卻還是抖個不停。

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說：

我是男生。

可那天晚上，那句話第一次，沒有得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