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昀翰。

小學四年級的我,對「我是男生」這件事根本沒有任何疑問。那不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命題,而是一種像呼吸一樣自然的事實——你不會每天早上醒來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呼吸,因為你一直都在。

在班上,我跟幾個男生總湊在一起。阿哲跑得快,陳浩力氣大,小凱最會講話,什麼事都能扯成笑話。放學後我們常留在走廊或操場邊,拿著水壺喝到快見底,還是能笑成一團。

我們的「樂趣」也很簡單。

看到女生走過去,就故意用肩膀擦一下,裝作沒看到,回頭再擺出一張無辜臉;或者趁老師沒注意,把她們桌上的橡皮擦推下去,再一臉正義地幫忙撿起來,還要補一句:「妳怎麼這麼不小心啦。」;或是偷偷趁她們不注意掀她們裙子,

有時候我們會把女生的鉛筆盒偷偷換位置,換到她隔壁那個最愛告狀的女生桌上,看她們互相懷疑,最後吵起來。吵到有人眼眶紅了,我們就覺得特別好玩。

「你們很幼稚欸!」女生常這樣罵。

我們當然裝作聽不見,還要故意更大聲地笑。小凱最愛扮成老師的語氣,指著我們說:「男生就是這樣啦,沒辦法。」然後大家又笑第二輪。

我那時候真的覺得——男生就是要這樣。吵鬧、無聊、愛作弄人,永遠不會先低頭。就算被老師抓到,也只要寫個反省就算了;反正明天還是會照樣玩。

那天也是。

放學鐘聲一響,我就背起書包衝出去,跟阿哲他們在校門口比誰先到便利商店。回家的路上,我還跟陳浩打賭,說下次體育課我一定能跑贏他。夕陽照在馬路上,路邊店家的招牌亮一半暗一半,一切都跟平常一樣。

到家後,媽媽正在廚房切菜,菜刀敲在砧板上很規律。她擡頭看了我一眼,問:「今天有沒有乖?」

我把書包往椅子上一丟,嘴上說「有啦」,其實心裡還在想明天要怎麼藏女生的帽子,藏到她們找不到又不會被老師發現的那種。

爸爸在客廳看電視新聞,手裡拿著遙控器,偶爾按兩下換臺,畫面裡的人講著我聽不懂的事情。我對那些沒興趣,我只在意晚餐有沒有炸雞腿。

吃飯的時候,媽媽問我功課寫完沒,我含著飯含糊點頭。她還說了幾句「不要欺負同學,不然會有報應的」,我敷衍地「嗯嗯」兩聲就算了。爸爸擡眼看我一下,像是要說什麼,又沒說出口,只叫我吃飯別太慢。

飯後我去洗澡。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晚上:熱水、肥皂泡、浴室瓷磚的味道。洗完澡,我穿著睡衣跑回房間,趴在牀上翻漫畫,翻到眼皮越來越重,最後把書一扔就睡著了。

沒有做夢。至少我不記得。

隔天早上,我是被一股很急的尿意叫醒的。

那種感覺很熟悉——像是有人拿手指戳你的膀胱,叫你「快點」。我半閉著眼,從牀上爬起來,腳踩到地板時還覺得冰冰的,腦袋裡只剩一個念頭:先上廁所再說。

我走得很快,甚至連房門都沒完全關好。

廁所的燈還沒完全亮,我已經站在馬桶前,手按著褲頭。這種動作我做了無數次,閉著眼也能完成。可就在那一瞬間,我的手停住了。

不是因為害羞,也不是因為突然想起什麼。

而是因為我摸到的觸感不對。

我皺眉,低頭看了一眼。

下一秒,我整個人像被人從背後狠狠推了一下,心臟猛地往上撞,呼吸卡在喉嚨。

我呆站著,腦袋一片空白,耳朵裡只剩血液奔跑的聲音。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又伸回去確認一次,像是在找一個不可能找不到的東西。

沒有。

我又確認第二次,第三次。

還是沒有。

我像突然不會動了一樣,站在原地好幾秒,然後慌亂地拉起衣服、扯著褲子,幾乎是跌出廁所。

「媽媽——!」

我喊得很大聲,聲音尖得不像我自己。我甚至被那個聲音嚇了一跳,喉嚨發緊,像是那聲喊叫不是從我身體裡發出來的。

媽媽從廚房探頭出來,手上還拿著鍋鏟,臉上是剛起牀的疲憊跟一點不耐煩。

「幹嘛啦?一大早吵什麼?」

我站在走廊上,手抓著睡褲的腰帶,指尖發白。我想講得清楚,可是舌頭像打結一樣。

「我……」我吸了一口氣,胸口發疼,「我下面……不見了。」

媽媽先是愣住,像沒聽懂。她皺起眉,嘴角抿著,表情從「你又在胡鬧」慢慢變成「你是不是在說真的」。

「什麼叫不見了?」她走近一步,鍋鏟還握在手裡。

我喉嚨乾得像砂紙,聲音發抖:「就、就那個啊……我本來有的那個……」

這種話說出口的瞬間,我臉一下燙起來,羞恥、恐慌、憤怒混在一起。我不想講得那麼清楚,可我又必須讓她懂。因為如果她不懂,那就等於我得一個人承受這件事。

媽媽看過我下體後臉色變化的很快。

她把鍋鏟放下,手掌抓住我的肩膀,抓得很用力。「你先……你先到房間裡去,等一下,不要亂跑。」

她的聲音努力壓低,像是怕我再喊大聲一點就會把什麼招來。

爸爸也被驚醒了。

他從房間走出來時還穿著居家短褲,頭髮亂翹,眼神本來還迷糊,可他看到媽媽的表情,整個人立刻清醒。媽媽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個字,我看見爸爸的臉瞬間僵住,像有人把他的表情按下暫停。

他沒有問「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他只是看著我,喉結動了一下,像想吞口水卻吞不下去。

「換衣服。」他說,聲音很低,「現在就去。」

我回房間的時候,腳是軟的。換衣服時我手一直抖,釦子扣不好,拉鍊拉不上。我想哭,又覺得哭很丟臉。我是男生,我怎麼可以哭?我心裡一直這樣吼自己,可眼眶還是熱熱的。

我們幾乎沒有吃早餐就出門。

外面天很亮,街道很吵,機車的聲音在耳邊呼嘯。我坐在後座,雙手抓著書包帶子,指節發白。媽媽坐副駕,背挺得很直,一句話也不說。爸爸開車的時候手握得很緊,緊到我覺得方向盤快被他捏碎。

車裡的空氣很悶。

我想開口問:「我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所以被懲罰?」

但我不敢。因為那個問題聽起來像承認「真的發生了」。

我不想承認。

醫院的味道很重,像消毒水跟某種金屬混在一起。掛號、等候、叫號,每一道流程都讓我覺得自己像被推著走的東西,不像人。

等待的時間特別長。

我坐在椅子上,雙腿併得很緊,背上一直冒冷汗。走廊上有人咳嗽,有嬰兒哭,有人跟護理師說「我號碼過了嗎」。這些聲音都像隔著一層玻璃,離我很遠。

終於輪到我們。

醫生姓林,戴著眼鏡,說話不快不慢。他先問了一些問題:昨晚有沒有撞到哪裡,有沒有吃什麼奇怪的藥,有沒有哪裡疼痛。我一直搖頭,搖得脖子酸。

檢查的過程我不想回想。

不是因為它「可怕」,而是因為它很平常。醫生的手套、冷冷的儀器、他冷靜的語氣,都像在告訴我:這不是夢,這是一件要被記錄在病歷上的事情。

檢查結束後,林醫生把報告放到桌上,看了很久。那種沉默比任何一句話都讓人害怕。

媽媽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握得我指尖都麻了。

「這種情況很罕見。」林醫生終於開口,「我們會用『病變』來描述比較合理。」

爸爸聲音乾啞:「所以……是怎樣?」

林醫生擡眼看我們,像是在斟酌用詞。

「從目前檢查結果來看,孩子的生理構造……符合女性特徵。」他停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像是提醒他自己保持客觀的話,「不是外傷,也不是後天手術造成。」

我聽到「女性」那兩個字,腦袋嗡的一聲。

我猛地擡頭:「我不是女生。」

林醫生沒有立刻反駁我。他只是看著我,眼神很平靜,平靜到讓我討厭。因為我想要的是有人立刻說:「你說得對,這一定是搞錯了。」

可他沒有。

他只是說:「你現在還小,外觀上不會立刻有很大差異。但後續的發育……可能會跟一般女孩一樣。」

媽媽吸了一口氣,像被什麼刺到。她眼眶一下紅了,卻還是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爸爸的臉色很白,嘴脣緊緊抿著。

我聽不懂「後續的發育」到底代表什麼,可我知道那不是好話。

我想問「那我還能變回去嗎?」

可是我不敢問。因為那句話一出口,就像承認:我真的已經變了。

我只能咬著牙,像抓住最後一塊浮木那樣說:

「我是男生。」

林醫生沉默了一瞬,然後用一種不像回答、也不像安慰的語氣說:

「我知道你現在很難接受。」

那句話讓我全身發冷。

因為它的意思不是「你說得對」,而是「你遲早要接受」。

回家的路上,車窗外的景色還是那樣:早餐店冒著蒸氣,小學生背著書包跑過斑馬線,路口的警衛揮著手讓車先走。

世界一點都沒有改變。

改變的只有我。

我把額頭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玻璃反射出一張小男生的臉——短頭髮、細胳膊、還沒發育的身體。看起來跟昨天一模一樣。

可我第一次覺得那張臉很陌生。

像是別人的。

我在心裡重複那句話,重複到喉嚨發疼——

我是男生。

只是那一刻,我忽然不確定,我是在說服誰。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