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说先有国而后有家,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是先有家而后有国,人们总是说要以大局为重,可是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就像罗斯帝国时期,女皇流亡,白军建立临时军政府,管理着这个烂摊子,可是这群布尔什维克,他们把我们比做恶魔,我们有着核心的装备,为什么我们会败呢?为什么这群百姓却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有一天他们会后悔的。”白军第8集团军军长科诺夫·列克隆在联邦合众国的房子里,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我知道我们的上层也出现了腐败,但是我觉得战争结束,建立资本主义联邦,我们一定能有一位总统会带领我们走进新时代。”

科诺夫·列克隆坐在壁炉旁的摇椅里,身上的旧军装洗得发白,袖口的金线早已磨损殆尽。炉火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着那双因伏特加和回忆而混浊的蓝眼睛。窗外是纽约冬夜的霓虹,与记忆中罗斯帝国冬宫广场上飘扬的双头鹰旗、以及后来白军军旗上那冰冷的蓝白条纹,隔着半个地球和数十年的时光,荒谬地重叠在一起。

“他们管我们叫‘白匪’、‘旧世界的幽灵’。”他啜了一口杯中廉价的威士忌,喉结滚动,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摩擦,“可我们当中……也有年轻人,相信宪法,相信议会,相信不流血的变革。我们以为,赶走了女皇,建立了临时政府,一切就会好起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多么天真。”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的联邦记者,笔记本摊在膝上,钢笔停在半空,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位前白军将领愿意开口,本身就意味着某些坚固的东西正在这个流亡者心中崩塌。

“装备?是的,我们有。西帝国和法兰克的援助,忠诚(或者说自以为忠诚)的军官。可我们缺了一样东西。”科诺夫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摇椅扶手,“民心。或者说……一个能让农夫和工人在寒冬里跟着我们走的‘梦’。布尔什维克给了他们什么?‘土地归于农民!工厂归于工人!和平!面包!’简单,粗暴,直指饥饿的胃和疲惫的心。而我们呢?”他苦笑,“我们在争论该用哪部法典,该给资本家多少权力,该不该立刻进行土地改革——而改革方案里还他妈的要给地主补偿!那些饿着肚子、穿着单衣在战壕里等死的士兵,谁听得进去?”

炉火噼啪作响。科诺夫又灌了一大口酒,酒精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腐败?当然有。后方那些商人、官僚,趁着混乱大发横财。前线的军官克扣军饷,倒卖物资。我枪毙过不止一个。可这改变不了根本——我们代表的是一个正在崩溃的旧秩序,而我们自己,就是这个秩序的一部分。布尔什维克承诺砸碎一切,而我们……我们想修补。”

他沉默了很久,目光投向窗外虚无的黑暗,仿佛穿透了时间和大陆,看到了西伯利亚冰原上那场最后的、绝望的撤退。“他们不会后悔的。”他突然说,声音低了下去,“那些站在我们对立面的百姓。或许后来他们发现布尔什维克的承诺也有代价,甚至更残酷……但至少,在那一刻,他们选择了改变,而不是延续我们给的、看不到尽头的混乱和饥饿。”

“所以您认为,是理念的失败,而不仅仅是军事的失败?”记者轻声问。

“理念?”科诺夫嗤笑一声,“我们的理念太复杂,太‘文明’,来得太迟。他们的理念简单,野蛮,但正好对准了时代的伤口。历史……呵。”他摇晃着空酒杯,“历史是胜利者写的,没错。但胜利者之所以胜利,往往不是因为他们更‘正确’,而是因为他们更懂得在正确(或者说,人们觉得正确)的时间,给出正确的答案——哪怕那答案后来变成新的枷锁。”

他费力地从摇椅里站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旧相册。翻开,是一张泛黄的集体照,一群穿着整齐军装的年轻军官,背景是罗斯临时军政府浦东皇蒂斯军校的拱门。科诺夫的手指拂过那些早已湮没在战火或时光中的面孔。“我是浦东一期……最左边那个,谢尔盖,死在了察里津城下,被重炮震碎了内脏。中间笑着的安德烈,在撤退途中掉队,冻死在西伯利亚的暴风雪里,我们找到他时,他怀里还揣着未婚妻的照片。”科诺夫的手指在那些年轻、骄傲、如今已化为尘土的面孔上逐一拂过,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年老,还是因为那些被酒精和时光冲刷却依然锐利的记忆。“最右边那个,是我。”

照片上的科诺夫·列克隆,有着一头梳理整齐的金发,冰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理想主义的光,军装笔挺,胸前的勋章擦得锃亮。与此刻眼前这个头发稀疏花白、眼窝深陷、裹着旧睡袍在异国他乡的寒夜里对着炉火和陌生人追忆往昔的老人,判若两人。

“我们以为我们在拯救国家。”他合上相册,声音像磨损的唱片,“结果,我们成了被国家抛弃的……前朝遗物。”他走回摇椅,重重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次没有加冰,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现在呢?看看苏联。史达琳的铁腕,清洗……他们后悔了吗?也许有些人后悔了。但更多的人,可能还在为‘强大的联盟’、‘世界两极之一’而骄傲,哪怕脚下的冻土里埋着我们、也埋着他们自己人的尸骨。”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喉结剧烈滚动。“总统?新时代?”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笑,“联邦很好,很自由,很富有。但也有华尔街的吸血鬼,有贫民窟的绝望,有种族隔离的伤疤。没有完美的制度,孩子。只有不断在流血、犯错、再试图修正的……人类自己。”

壁炉里的火光渐渐弱了下去。窗外的纽约,这座资本主义世界的灯塔,依旧在黑夜中闪烁着永不疲倦的光芒,照亮着富裕与贫困并存的街道。

“所以,你的问题,”科诺夫看向年轻的记者,浑浊的眼睛里最后闪过一丝属于军人的锐利,“先有国还是先有家?对我来说,我为之奋战的那个‘国’,早已不存在了。而我的‘家’……散落在世界各地,或者早已埋进了冻土。现在,我只有这间公寓,这把摇椅,和这些喝不完的、劣质的回忆。”

他摆了摆手,示意采访结束。“走吧,年轻人。去写你的报道。告诉你的读者,历史没有简单的对错,只有复杂的选择和沉重的代价。而我们这些失败者……不过是时代车轮碾过时,发出的那一声微不足道的、很快就会被遗忘的叹息。”

记者合上笔记本,收起钢笔,沉默地起身,微微鞠躬,然后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旧时代尘埃、酒精和无尽惆怅的房间。门轻轻关上,将科诺夫·列克隆和他的摇椅、他的相册、他的伏特加,一同留在了纽约冬夜的孤寂里。

炉火终于熄灭了最后一点余烬。

黑暗笼罩下来。

“可是我热爱的祖国,那个白蓝红的三色旗帜,那个要带领公民进入发达国家的门槛的人已经死了”科诺夫拿着桌子旁的伏特加,“最后一瓶,老伙计们”他倒下两杯酒一杯自己饮下,另一杯倒在了地上

科诺夫摇晃着空荡荡的伏特加酒瓶,瓶底最后几滴透明液体沿着瓶口滑落,无声地渗入陈旧的波斯地毯。他没有再倒酒,只是将空瓶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冻僵的婴儿。窗外,纽约的灯火彻夜不眠,车流声如同遥远的潮汐,一波波拍打着这间寂静的公寓。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精心装裱的罗斯帝国全盛时期地图前。手指颤巍巍地抚过上面金色的纹路——从波罗的海到太平洋,从北极冰原到黑海之滨。那是他曾宣誓效忠、并为之流血的疆域,如今已被另一种颜色覆盖,被另一种理念重塑。

“先有国……还是先有家?”他低声重复着记者的问题,浑浊的眼中映着地图上早已不存在的边界线,“没有国,何以为家?可若国已非国,家又在何方?”

他想起西伯利亚撤退路上,那个将最后一块黑面包塞给伤兵、自己冻死在雪堆里的老农妇。她哼着古老的罗斯民谣,眼里没有对“白军”或“红军”的恨,只有对早日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让她能回到被炮火犁平的村庄、在废墟里找回家人哪怕一件遗物的渴望。那一刻,什么主义、什么旗帜、什么未来世界的蓝图,都抵不上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破屋和一碗热汤。

“我们错了……”科诺夫的声音嘶哑,额头抵在冰冷的地图玻璃上,“布尔什维克也未必全对。但至少……他们给了那些人一个立刻动手去争取的‘理由’,哪怕那理由后来变成了新的锁链。而我们,却还在沙龙里争论哪条锁链更‘文明’。”

他缓缓滑坐在地图前,背靠着墙,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空酒瓶从怀里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公寓里只剩下老旧暖气片嘶哑的喘息,和他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视线开始模糊。地图上的颜色融化、流淌,化作记忆中察里津城外的炮火,化作西伯利亚无尽的雪原,化作流亡船上咸腥的海风,化作纽约街头陌生的霓虹……最后,定格在一张张早已逝去的年轻面孔上——谢尔盖、安德烈、还有无数连名字都已湮没的战友。

“至少……”科诺夫最后的意识里,浮现出那个老农妇在雪中哼歌的样子,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释然的弧度,“至少有人……曾因为我们的失败……或许……短暂地……相信过明天会更好……”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

呼吸停止。

纽约的晨光,第一次如此柔和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这位前白军将领平静的、终于从漫长回忆与愧疚中解脱的脸上,落在那幅再也回不去的故国地图上,落在那只滚倒的空酒瓶旁。

没有盛大告别,没有后世铭记。

只有历史长河中,又一颗曾经炽热、最终冷却、归于尘埃的星。

“他们总说只有布尔什维克才能救罗斯,是人民选择了布尔什维克,没有布尔什维克,就没有苏联,这是历史的选择,是人民的选择。”

在不久的将来后就会见分晓,我们拭目以待。

记者在联邦电视台的解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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