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在玛利亚修女第三次信誓旦旦地指着一棵橡树,说那是“通往光明的指引”的时候。
原本稀薄的雾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头顶那片原本还算透亮的苍穹,像是被谁打翻了一整瓶墨水,灰扑扑的颜色迅速晕染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吹来的风变成了一双双看不见的手,在树梢间胡乱拉扯。叶子翻转过来,露出了惨白的背面,发出哗哗声。
“我就说吧。”
瑞戴尔把斗篷的兜帽拉起来,盖住那一头红发。她伸出手,接住一滴刚刚落下的雨点。
那雨点大得吓人,砸在手心里生疼。
“跟着‘直觉’走的结果,就是我们要变成落汤鸡了。”
她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修女,语气里没有什么责怪,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无奈。
玛利亚修女正抱着那个宝贝面粉袋子,站在岔路口瑟瑟发抖。
“不对啊……经文上说,心向光明,路自会在脚下延伸……”
她焦急地看着四周。哪有什么路?只有那些在狂风中疯狂摇摆的荆棘丛。
“如果你的经文没写怎么在暴雨天辨别方向,”克洛伊走上前,用法杖散发出一点暖光,驱散了周围越来越浓的暗色。
“那我也许建议你下次带个指南针。”
“轰隆——”
远处的山峦间滚过一阵闷雷。
“要下大了。”
克洛伊皱起眉。
在这个充满魔力的荆棘之国,淋湿了不仅会感冒,说不定还会长出蘑菇或者变成悲伤的青蛙。
“这边!”玛利亚指着左边一条看起来还算宽敞的小径。
“我记得这棵树!只要穿过这里——”
“呜——”
一直沉默带路的白狼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
它并没有冲着谁发火,而是直接挡在了玛利亚面前,那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堵白色的墙。
“哎?”玛利亚愣住了,“狼先生,我们要赶快……”
白狼根本不听她的。
它直接张开嘴,毫不客气地咬住了玛利亚的衣角。
然后,就像是一只负责任的牧羊犬在拖一只不听话的笨羊,它后腿用力,强行把修女往右边的一片密不透风的荆棘丛里拖。
“等等!那是刺!那是荆棘!”
玛利亚吓坏了。
那片荆棘丛看起来比城墙还要厚,上面的尖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别说是人,就算是野猪冲进去也得脱层皮。
“它是让我们进去。”
瑞戴尔却好像看懂了什么。
她看着白狼那双毫无慌乱的眼睛,又看了看天空即将倾泻而下的暴雨。
“相信它。”
“可是——”
没等玛利亚抗议完,白狼已经一头钻进了那片看起来绝对不可能通过的荆棘墙。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原本看起来坚硬无比、甚至还在刚才随着风蠕动的荆棘条,在白狼触碰到的一瞬间,竟然像是有生命一样,柔顺地向两边退开。
它们交织在一起,不仅没有刺伤白狼,反而在这个绿色的屏障下方,让出了一条刚好能容纳一人通过的拱形通道。
“这……”
玛利亚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是摩西分海吗?”
“不。”克洛伊笑了笑,她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古老的魔力波动。
“这是给熟人留的后门。”
第一滴暴雨砸在泥土上,溅起一朵泥花。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快进去!”
瑞戴尔推了玛利亚一把,连人带面粉袋塞进了那个绿色的洞口。然后她一把捞起还在发呆的小塞莲娜,把她递给克洛伊,自己断后。
就在瑞戴尔那红色的斗篷角刚刚消失在荆棘丛后的瞬间。
哗啦——!
天地间瞬间被白色的雨幕吞没。
暴雨像是一道闸门落下,疯狂地拍打着那片荆棘丛。但那些带刺的藤蔓此刻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层层叠叠,像是一把巨大的、绿色的雨伞,将所有的狂风暴雨都挡在了外面。
通道里铺着一层厚厚的、松软的干枯落叶,踩上去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在踩碎一段陈旧的时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味道。
那是干燥的尘土、陈年的树根,还有一点点像是薄荷叶被揉碎了的清香。
“好黑哦。”
小塞莲娜的声音有些发颤。
在封闭的狭窄空间里,黑暗总是会被无限放大。哪怕知道并没有危险,本能的恐惧还是会让孩子想要寻找依靠。
一只小手摸索着,抓住了克洛伊的法袍。
然后,整个人贴了上来。
塞莲娜抱住了克洛伊的左边腰侧。小姑娘把脸埋在克洛伊的腰间,那柔软的银发蹭着克洛伊的手背,像是一只寻求庇护的小猫。
“别怕。”
克洛伊轻声安抚,并没有点亮太强的光,只是让法杖维持着萤火虫般的亮度。
太亮的光在黑暗中反而会让人不安,这种朦胧的微光刚好能让人看清彼此的轮廓。
她伸出手,揽住了塞莲娜瘦小的肩膀。
就在这时。
她的右边袖子一沉。
那种力道比塞莲娜要重得多。
克洛伊微微侧头。
借着微光,她看到了瑞戴尔。
这位平日里勇敢的猎人小姐,正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只手抓着克洛伊的右臂袖口。
察觉到克洛伊的视线,瑞戴尔并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一些。
“地……地不平。”
瑞戴尔目视前方,声音僵硬得像是在背诵课文。
这是什么蹩脚的理由?
克洛伊没有拆穿。
瑞戴尔并没有像塞莲娜那样整个人贴上来,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那是属于她的矜持。
“嗯,确实挺滑的。”
克洛伊顺着她的话说,同时不动声色地把右臂稍微往回夹紧了一点。
这个动作让瑞戴尔的手臂不得不贴上了她的身侧。
瑞戴尔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黑暗是一种很好的掩护。
它掩盖了脸上可能浮现的红晕,也掩盖了那些平时绝对说不出口的依赖。
前面传来白狼轻快的脚步声,还有玛利亚修女压低声音的赞叹。
“天哪……这里居然有路……感谢圣光……不,感谢狼先生……”
克洛伊现在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移动的人形挂件架。
左边挂着软萌的徒弟,右边挂着别扭的猎人。
两边的重量让她感到踏实。
在异世界漂泊的虚无感,在这个狭窄干燥的荆棘通道里,被左右两侧传来的体温填满了。
“看墙上。”
克洛伊轻声提醒。
她稍微举高了一点法杖。
微光映照在通道两侧那些粗大的根系和泥土墙壁上。
那里并不是空无一物。
在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古老的痕迹。
那是被人用发光颜料涂抹出的壁画。因为年代久远,线条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画面。
第一幅,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正把手放在荆棘丛上。她的手指流出了血,但那些血变成了红色的花朵。
第二幅,是一群拿着武器的士兵在砍伐森林,而无数的鸟群从天而降,用身体挡住了斧头。
第三幅……
“这是那座修道院吗?”
塞莲娜抬起头,指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但奇怪的是,塔的周围并没有围墙,而是被一圈圈巨大的荆棘环绕着。而在塔的最顶端,画着一只闭着的眼睛。
“沉睡的守护。”
克洛伊读出了壁画下方那一串几乎磨损殆尽的古老文字。
“这里以前不是修道院。”玛利亚修女低声说。
“我听院长说过,这里最早……是一座哨塔。为了看守什么东西而建的。”
“看守什么?”
“不知道。传说那个东西如果醒来,整个森林都会哭泣。”
玛利亚修女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带着一丝凉意。
克洛伊稍微用力,把右边那个还在嘴硬的家伙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瑞戴尔。”
“干嘛?”
“既然怕摔倒,不如挽着我的胳膊?抓袖子很容易把布料扯坏的,这可是我唯一一件法袍。”
瑞戴尔猛地转过头看她。
在昏暗的光线中,克洛伊的那双蓝眼睛里带着狡黠的笑意,像是一只得逞的狐狸。
“谁、谁要挽着你!”
瑞戴尔像是被烫到一样想要松手。
但克洛伊没有给她机会。
她反手握住了瑞戴尔的手,自然地穿过自己的臂弯,变成了亲密的挽手姿势。
瑞戴尔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放弃了。
“……烦人。”
她嘟囔着,把头扭向一边,看着墙壁上的土疙瘩。
但她的手指,却慢慢地、一点点地扣紧了克洛伊的手臂。
那是一不小心,就会听到彼此心跳的距离。
“到了。”
前面传来了玛利亚惊喜的声音。
那种带着泥土味和薄荷味的空气突然变得清新起来,夹杂着一股冷冽的水汽。
白狼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摇了摇尾巴。
前方出现了一个被藤蔓遮挡的出口,透进来灰白色的光。
三人走出通道。
轰隆隆的雷声瞬间在耳边炸响,但雨水并没有淋到她们身上。
她们正站在修道院那巨大的石质拱门下。
身后是那是狂暴的雨幕,像是一道银色的瀑布,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而面前,就是那座古老而沉默的建筑。
“得救了……”
玛利亚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面粉灰。
“欢迎来到圣玛格丽特修道院。”
她转过身,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虽然路程有点……波折,但感谢主,我们赶在晚祷钟声敲响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