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背靠着门板,指节贴在木纹上,能清晰感到那种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正从门外渗入,像冬夜里贴着窗纸的潮气,缓慢、执拗,却带着某种必然会浸透的耐心。
她回头去看那条裙子,那东西静静的躺在那里,仿佛有种魔力。
紧接着,陈生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双眼睛,盯到瞳孔都开始发酸,仍然不敢眨眼太久,因为眨眼是一种放松,而放松意味着她会被这间屋子给接纳。
接纳这两个字在脑海里浮起时,她的胃部轻轻抽了一下。
陈生鬼使神差的穿上了那条裙子——40多年男性的经历,本该让陈生对女性的裙装是一片空白。
但四肢的自我行动却让她穿起来诡异的得心应手。
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依旧温柔,甚至比刚才更柔和,像是担心惊扰了孩子获得礼物的心情。
「好了没呀?」
「别着凉,门别顶着了,乖……」
父亲没有说话。
但那种存在感更重,像一堵墙压在门外,沉默里带着一种“你迟早会开门”的笃定。
陈生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立刻回应道:
「来了!妈妈!」
门锁轻响。
她打开门时,母亲已经站在走廊灯下,围裙换成了居家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是刚把一个家重新整理过一遍。父亲坐回沙发,电视机的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切得更深,也把那双眼睛照得像玻璃一样平。
母亲的目光迅速扫过她身上,停留在那可爱是裙摆上,随后轻笑道:
「先过来坐。」
「刚吃完饭别站着,女孩子腰要养好。」
“女孩子”三个字落地的瞬间,父亲抬眼看了她一下,像是在确认母亲的称呼是否正确,随后又把视线放回电视里,指尖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在茶几上轻轻敲了两下。
叩。叩。
那声音很轻,却让陈生的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走过去坐下,尽量把动作放得顺从一些,像一个回家晚了怕挨骂的学生。母亲挨着她坐下,把一叠书放在茶几上,封面是那种旧式的红与金,烫金标题浮着光,字却看着不太对劲,像有人故意把笔画拆开又拼回去。
《女彁》。
《妇德彁要》。
《闺训彁鉴》。
其中那个“彁”字像个裂缝,夹在正常字里,像把人眼睛往里拽,陈生盯着看了两秒,忽然觉得那字不是印出来的,而像是从纸里长出来,笔画边缘微微起毛,仿佛有细小的肉丝在纸纤维里蠕动。
母亲把最上面那本推到她面前,语气轻快得像是在介绍新买的练习册。
「明天起,你在家就把这个看完。」
「学校那边先别去了,最近不太平,女孩子在外面容易出事。」
陈生的喉咙发紧,但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把手掌放在书封上,指腹摸到那烫金的凸起,冰冷,坚硬,像摸到了一块薄薄的骨头。
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家里的规矩就该是这样”的结论感。
「你妈说得对。」
「你这几天就给我在家待着,不要乱跑。」
陈生抬眼,看向电视机,她本身对于这个家的抗拒让她不想回应这两个奇怪的人。
屏幕里正在播放新闻,画面是原主记忆中熟悉的频道、熟悉的主持人、熟悉的“天然气爆炸事故通报”,一切都按部就班,却在右下角滚动字幕的某个位置出现了一串不该出现的字,像是信号短暂地被别的频道污染。
「……彁……彂……彃……彄……」
那一串字像虫子一样爬过屏幕,其中还夹着几个更古怪的形体,像字,又像符号:
「龘」「䶮」「𠮷」「㐂」。
奇怪的字体继续出现。
它们在屏幕上闪了一下就消失,主持人依旧口齿清晰,仿佛从未被打断。
母亲像是注意到她的视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别看电视。」
「女孩子眼睛要保护,容易累。」
陈生把视线收回来,心里却像被那几个字轻轻划开了一层皮。
她低声开口,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询问家务琐事。
「我明天……可以去学校拿点东西吗?」
「有些资料还在学校里面。」
母亲笑容不变,却把那本《女彁》又推近了一点,像是替她把问题的答案压回去。
「资料?」
「你现在最重要的资料就在这里。」
父亲手里的烟终于点燃,火星亮起的一瞬间,陈生闻到的不是烟草味,而是一股更刺鼻、更陈旧的味道,像烟盒被汗水浸透后再被暴晒,纸壳里藏着无法散去的压迫与焦躁。父亲吸了一口,烟雾升起来,在灯光下不散,像一层薄薄的灰色膜罩住客厅,罩住每个人的脸,也罩住陈生的呼吸。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烟雾,而像某种“家”的气味,一旦吸进去,就会在肺里留下些什么。
母亲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行端正的字,字迹漂亮得像印刷体。
「早上六点起床,先叠被子。」
「七点前把早饭准备好。」
「饭后把碗洗了,把地拖一遍。」
「上午看书,下午练字,晚上听你爸说话。」
最后一条写得格外用力,像是某种必须遵守的咒。
陈生盯着那条,缓缓抬头。
母亲也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水,却在水底藏着一枚钉子。
「你以前太任性了。」
「女孩子嘛,学会顺着一点,家里就会对你很好。」
陈生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以前也不是……」
母亲轻轻歪了歪头,像是真的不理解她的疑问,随后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像贴在脸上的纸,边缘开始翘起,露出下面更冰冷的东西。
「你以前是什么?」
「你以前也是女孩子呀。」
父亲在旁边吐出一口烟,烟雾没有散开,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沉沉落在茶几上,落在那几本书上,落在“彁”字的笔画之间。陈生眼角余光看到,烟雾里似乎有细小的黑点在蠕动,像断掉的指节,像折断的骨节,又像某种被工作磨损后的残屑。
陈生把手伸向茶几,指尖几乎要碰到书脊时,她忽然停住,像在半空中摸到一道看不见的线。
她想起陈怡给她的能力,想起“创作”可以让死物具现。她没有真的要用,只是想试探一下,看这个家对她的力量到底容忍到什么程度。
她在心里勾勒出一支笔的形状,笔杆纤细,笔尖湿润,像刚蘸过墨。
下一秒,她的指尖传来一种微弱的重量感,像握住了不存在的笔。
也就在同一秒,父亲的烟灰轻轻抖落,落在地板上,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啪”。
父亲没有抬头,只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了一句。
「把手放好。」
「坐姿端正点。」
那句话像一记无形的敲打,笔的重量瞬间消失,陈生的指尖一空,连同那一点刚升起的力量感一起被压回去,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进水里。
她心里一沉。
能力失效了?
在父亲说话的一瞬间,陈生与艺术之神的联系仿佛失效了一般,她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母亲看着她,似乎很满意她的安静,又像是满意某种被纠正的结果。
「乖。」
她说,「这样就对了。」
那一瞬间,陈生竟然感到了一丝说不清的轻松,就像小时候终于做对了一道题,终于让老师点头,终于让父母不再皱眉。那轻松几乎要钻进她的骨头里,让她忘记自己是谁,让她相信“顺从”是最省力的活法。
她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让那股轻松碎裂,她才意识到:这就是沉溺。
扮演得越好,就越容易被这间屋子吸进去,像被温水煮软的骨头,最后连挣扎都会变成不合礼数的动作。
母亲站起身,走到墙边,把一幅对联挂正。红纸很新,墨却像旧得发黑。
陈生看清那对联上的字,呼吸差点停住。
「家彁万事兴」
「女彁守本分」
“彁”字被写得异常大,像把整副对联的骨架撑开,红纸边缘微微鼓起,像里面藏着一口喘息的东西。母亲满意地拍了拍纸面,红纸发出一种湿润的响声,像皮肤被拍打。
她回头看向陈生,语气仍然是那种讲道理的温柔。
「你看,多好。」
「有家,有规矩,人就稳。」
父亲把烟摁进烟灰缸里,烟头熄灭时发出一声细小的滋啦声,像烧到肉。陈生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烟灰缸里,那里面堆着的烟头太多,多得不像一个家庭一晚上能抽出来的量,更像一辈子的疲惫被压缩成了这一小堆残骸。她恍惚间看到其中一根烟头旁边躺着一截灰白的东西,像指骨,又像指甲剪下来的残片,细小,却扎眼。
她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盯那细节太久。
母亲把书塞进她怀里,像把一个身份交给她。
「回房间看。」
「今晚先看十页,写读书笔记。」
「字要好看,女孩子写字不好看,以后丢人。」
陈生抱着书站起身,脚步缓慢往房间走。每走一步,她都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视线在跟着她。她很清楚母亲的目光更危险,因为它不是单纯的命令,而是一种会让人不自觉迎合的“评价”。
她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的灯光依旧温暖,床单干净,书桌整齐,窗帘半拉着,外面是小区安静的夜。乍看之下,这里比学校安全一万倍,甚至比任何地方都像“归处”。
但陈生把书放在桌上时,听见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像纸页自己翻动。
她猛地抬头,房间里没有风,窗户也没有开。那几本《女彁》却像有生命一样,封面微微起伏,仿佛里面藏着一只细小的心脏。
她靠近,手指刚碰到书页,指腹立刻传来一种不舒服的湿冷感,像摸到泡过水的纸,又像摸到皮肤最薄的内侧。她强忍着恶心翻开第一页,字迹端正,内容却不像教条,更像一段段把“你是谁”写死的说明书。
她翻到中间,看到一段突兀的句子:
「女彁,当以目顺,耳顺,口顺,心顺。」
「逆者,失其身。」
陈生心里一阵发紧。
她把书合上,抬头看向房间角落的镜子。镜子里她的影像仍然清晰,但她忽然觉得那影像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比她本人更先学会了“乖”。她盯着那抹微不可见的弧度,直到眼睛开始酸涩,才猛地转开视线。
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
屏幕弹出一条推送:
「中汉大学天然气事故后续……」
她点开,页面加载的瞬间,文字闪了一下,标题里短暂出现了一个她熟悉的字。
「彁」
它像眼睛一样眨了一下,又迅速被正常字替换,仿佛刚才只是网络延迟造成的乱码。但陈生知道不是,那个字出现得太精准,太像在提醒她:无论你在哪里,家都能把你抓回来。
房间里的电视机突然自己亮了。
没有声音,只有雪花屏。
雪花点跳动了几秒,画面慢慢出现,是一个古旧的戏台,戏台上悬着一张巨大福字,福字的“福”笔画却歪得离谱,像是把“示”旁的点拉成了眼睛,又把“口”写成了张开的嘴。福字旁边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几个字:
「彁福临门」
「彁家安宁」
陈生的呼吸轻轻颤了一下,她抬手想关掉电视,手指刚伸过去,屏幕里忽然出现了母亲的脸。
母亲在屏幕里微笑,眼睛却比现实里更亮、更圆,像多了一层湿润的膜,瞳孔里反射出无数个小小的陈生,像一串被排列好的玩偶。
母亲开口,声音从电视里传出来,和现实里一模一样温柔。
「看书。」
「别偷懒。」
「女孩子要自觉。」
陈生的指尖停在半空,像被那句话钉住。她想用能力把电视“创作”成一块石头塞住声音,可她刚在脑海里描绘形状,就听见客厅方向传来父亲那一声很轻的咳嗽。
咳的一声。
她脑海里那支笔的形状瞬间散掉,连同那一点反抗的冲动也被压回胸口。
陈生终于明白:父亲像一道阀门,决定她能不能使用力量;而母亲像一面镜子,永远比她快半步,永远能在她还没出手时就把她的姿态扭成“更像女儿”的样子。
她不是被锁在家里。
她是被锁在“角色”里。
陈生坐回书桌前,翻开书,强迫自己一行行看下去。字越看越像水面上的油,黏在眼睛里,剥不掉。她看到那些句子不再像教条,而像咒文,像把人的关节一节节拧进固定的角度。
门外传来母亲的脚步声,轻得像拖鞋摩擦地板。
她停在门口,没有敲门,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温柔而清晰。
「十页看完记得写。」
「写完给我看。」
「乖一点,妈就不生气。」
陈生握着笔,笔尖落在纸上,她写下第一个字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字迹比平时更圆润、更规整,像刻意柔和了一点。她盯着那笔画,心里升起一种比恐惧更令人发冷的感觉。
不是因为父母变成怪物的模样。
而是因为她在“扮演”的过程里,正在不知不觉变得更像他们希望的样子。
她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她端坐,背直,手放在桌上,像一个认真写作业的乖女儿。镜中人眨了一下眼,眨得很慢,像在练习温顺。
很美,很乖的女孩子。
「或许这样……」
这种思绪爆发到一半,陈生眉间猛皱,指尖发麻,刚才掐过的掌心隐隐作痛。
她忽然想起学校里那些石像,那些被迫对齐的姿态,那些被规则切断的自由。她曾经以为离开校园就能喘口气,现在才发现这个所谓的家里同样有规则,只是更柔软、更合理、更容易被接受,也更难被挣脱。
客厅方向传来父亲的声音,像是对母亲说,也像是对整个家说。
「规矩立住了。」
「人就不会乱。」
陈生低下头,继续写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一种被驯化的喘息。她不敢停,也不敢写错,因为她隐约感觉到,只要她写下一个不够“端正”的笔画,客厅里的烟味就会更浓,母亲的视线就会更亮,镜子里的自己就会更像一张被贴好的脸。
而那脸一旦贴牢,她就再也撕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