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走廊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女孩。她们有的穿着开叉到大腿根的舞裙,正在拼命把腿架在墙上压韧带;有的正在练嗓子,发出类似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的尖叫声。
相比之下,穿着灰布裙子的薇薇安,就像是一只误入了孔雀园的麻雀。
“你看那个村姑。”旁边两个穿着蕾丝蓬蓬裙的女孩正在窃窃私语。
“她是走错门了吧?这里可不是选圣母院的修女。”
“就是,你看她那穷酸样。那裙子是她在垃圾堆里捡的吧?天哪,身上有一股穷人的味道。”
薇薇安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被人猛地推开了。
“滚出去!”
伴随着一声狮子般的咆哮,一个穿着天鹅绒舞裙的女孩哭着跑了出来。
“如果你的高音只能唱到这种程度,我建议你去塞纳河边卖喊冤状!那是噪音!是对波德莱尔的侮辱!是对上帝听觉的**!”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穿着利落的黑色长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插着几根银发簪。
阿尔芒·佩罗,歌剧院的首席服装师,也是著名的后台暴君。
此时,这位暴君的眼睛扫视着走廊里的女孩们。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女孩们瞬间安静如鸡,连那个正在劈叉的都僵在半空中不敢动弹。
“下一个。”阿尔芒冷冷地说道。
没人敢动。
阿尔芒皱起眉头,她的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拇指在一块挂在胸前的旧怀表上摩挲着。那是个很奇怪的动作,急促又用力。
薇薇安眯起眼睛,她看清了那块怀表。
表盖磨损得很严重,露出了里面的黄铜底色。指针静止不动,定格在某个特定的时间上。
五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
薇薇安的心脏跳了一下,那是1871年“流血周”结束的日子,也是巴黎公社最后一名战士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倒下的时刻。
“怎么?都要当逃兵吗?”阿尔芒冷笑一声,目光突然锁定了角落里的薇薇安。
因为薇薇安实在是太显眼了。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庸脂俗粉中,那个灰扑扑的身影反而像一颗掉在钻石堆里的煤。
“你。”阿尔芒指着薇薇安。
“那个穿着抹布的,进来。”
薇薇安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
薇薇安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被胸衣勒得生疼的腰板,视死如归地走进了那个房间。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戏服和布料。正中间放着一张桌子,阿尔芒坐在一把高背椅上,像个审判异端的法官。
“名字。”
“薇薇安。”
“全名。”
“呃……薇薇安·德·……拉罗谢尔?”薇薇安随口胡编了一个听起来有点贵族气息的姓氏。
阿尔芒发出一声嗤笑:“拉罗谢尔?那个盛产牡蛎的地方?难怪你身上有股海鲜味。”
“你想应聘什么?”阿尔芒拿起桌上的一根羽毛笔,在指尖转了一圈。
“杂役。”薇薇安老实回答,“负责搬运道具、打扫卫生、给各位漂亮的姐姐递水。”
“杂役?”
阿尔芒停下了转笔的动作。她抬起头,上下打量着薇薇安。
从她那张毫无瑕疵的脸,到那天鹅般修长的脖颈,再到那一双虽然藏在裙子下但依然能看出线条优美的腿。
“啪。”
阿尔芒把笔拍在桌子上。
“你在撒谎。”
“我没有!”薇薇安举起三根手指,“我对上帝发誓!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呃……嗷嗷待哺的猫!”
“别演了。”阿尔芒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薇薇安面前。
她伸出一只手,捏住薇薇安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看看这张脸。”阿尔芒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
她抓起薇薇安的手。这双手白皙修长,指甲圆润饱满。
“这双手连个茧子都没有。你说你是来搬道具的?”阿尔芒冷笑,“我看你是来搬金砖的吧?”
“我……”
“像你这种女孩我见多了。”阿尔芒松开手。
“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混进歌剧院。表面上是来打杂,实际上是想找个机会在舞台上露个脸,或者在哪个伯爵经过走廊的时候假装晕倒在他怀里。”
“听着,小姑娘。”阿尔芒凑近薇薇安的耳朵。
“这里是艺术的殿堂,不是你这种花瓶该来的地方。想钓大款应该去香榭丽舍大街站街,那样效率更高。”
薇薇安的拳头硬了。
如果不是为了那五百法郎,她现在的平底锅已经在这个老女人的后脑勺上开花了。
冷静,薇薇安,冷静。
“佩罗女士。”薇薇安深吸一口气。
“我想您误会了。我虽然长得好看,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我真的很能干。”
“能干?”阿尔芒挑了挑眉,“好啊。”
“既然你是来当剧务的,那就展示一下你的……身体控制力。”
阿尔芒坐回椅子上,双臂抱胸,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们剧组的新戏需要一些特殊的群演。虽然我很讨厌你的脸,但如果你能证明你的身体不仅仅是用来取悦男人的,我也许会考虑给你一个机会。”
“才艺展示?”薇薇安傻眼了。
“你可以理解为面试的一环。”阿尔芒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跳一段吧。随便什么。芭蕾?现代舞?或者展示一下你是怎么优雅地擦地板的?”
完蛋。
薇薇安的大脑一片空白。
前世作为一个除了打游戏就是刷短视频的男大学生,她的舞蹈技能点基本为零。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运动天赋,那大概就是逃课时翻墙的速度比较快。
看着阿尔芒那越来越不耐烦的表情,薇薇安知道,如果不整点活,这五百法郎就飞了。
“快点!我的时间很宝贵!”阿尔芒的手指又开始摩挲那块怀表了。
“拼了!”
薇薇安把心一横。
“我要表演的是……”薇薇安退后两步,拉开架势。
“具有深刻哲学意义的祭祀舞蹈。”
“哈?”阿尔芒愣了一下。
薇薇安闭上眼睛,她双腿微曲,重心下沉,摆出了标准的……起手式。
然后,她的双手举过头顶。
“呼呼呼——”
她的手腕开始高速旋转。那是人类关节灵活度的极限挑战!
如果这时候给她两个荧光棒,她能直接原地起飞。
阿尔芒手里的茶杯停在了嘴边。她的眼睛慢慢瞪大,瞳孔地震。
这……这是什么?!
薇薇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她不仅摇花手,她还加上了脚步。
仿佛踩在发烫铁板上的魔鬼步伐,配合着那双疯狂旋转的手臂。她的脖子甚至还在随着并不存在的节奏前后伸缩,像是一只正在求偶的鸽子。
“Not Love I,No End,除非Flower Hand Shake Good I.”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薇薇安鞋底摩擦地板的“吱吱”声。
阿尔芒·佩罗彻底看傻了。
她沉浸在古典美学里几十年,但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这种……
这种充满了野性的舞蹈!
看着薇薇安那旋转成两个圆盘的手,阿尔芒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画面。
那是工厂里巨大的飞轮,是蒸汽机疯狂往复的活塞,是那个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工业时代的缩影!
“停!”
就在薇薇安准备接一个后空翻作为收尾的时候,阿尔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薇薇安立刻停下,气喘吁吁地擦了擦汗。
完了,肯定被当成疯子了。她已经在思考是被保安扔出去还是自己滚出去了。
“那个……”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开口,“如果您觉得不行,我其实还会后空翻……”
“太棒了!”
阿尔芒突然站了起来,那双眼睛里竟然闪烁着泪光。
“啊?”薇薇安懵了。
“简直是对肢体极限的挑战!特别是那个旋转……”阿尔芒激动地走到薇薇安面前,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阿尔芒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
“虽然动作粗俗了一点,但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她从桌子上拿起一块写着编号的木牌,扔给薇薇安。
“你被录取了。”
薇薇安接住木牌,看着上面写着的“杂役-007”,感觉整个世界都魔幻了。
这就行了?
精神小伙社会摇竟然征服了巴黎歌剧院的首席服装师?
“不过,”阿尔芒话锋一转,“别以为通过了面试就能偷懒。去把这堆衣服搬到地下二层的C区仓库。”
“是!长官!”
……
她穿过迷宫般的后台走廊,按照指示牌寻找通往地下的楼梯。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刚才还能听到舞台那边传来的调音声和演员的练嗓声,但随着她往下走,那些声音逐渐远去。
墙壁上的煤气灯忽明忽暗,空气变得潮湿阴冷,薇薇安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水腥味。
“西塞罗那本书上怎么说的来着?”薇薇安试图给自己壮胆。
“歌剧院建在地下暗河之上……如果你听到了水声,那是亡灵在漱口。”
“呸呸呸,什么破书。”
薇薇安终于找到了C区仓库。她把手里的衣服扔在架子上,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搞定……”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奇怪的感觉爬上了她的脊背。
薇薇安停下脚步。
再往前就是走廊的尽头,那里没有灯,只有无尽的黑暗。
但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在那条漆黑走廊的半空中,悬浮着一张白色的面具。只有半张,遮住了右边。
而露出来的左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平滑的金色。
它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空中,薇薇安能感觉到,它正在看着自己。
“嗨?”薇薇安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面具没有回应。
但在下一秒,薇薇安听到了一段诡异的管风琴声。
“当——当——当当当——”
那一瞬间,薇薇安仿佛看到了巨大的地下湖泊,无数根蜡烛在漆黑的水面上燃烧,照亮了一座漂浮在水上的钢铁宫殿。
戴着面具的男人站宫殿的最高处,手里拿着那根人类腿骨,对着虚空轻轻一挥。
“欢迎来到我的剧院。”
薇薇安猛地摇了摇头。
再看过去,走廊尽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