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不远处光影城的城墙,艾瑞莉娅暗淡许久的眸子终于是有了些许亮光。

每走一步,脖颈被剑锋割开的伤、肋骨断裂的剧痛、还有满身由玻璃碎片和木屑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刺激着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力,和脑中那个喋喋不休的灾厄之源所带来的危机感,艾瑞莉娅才拖着这具几乎散架的身体,来到了光影城周边森林的边缘。

【拖着这么柔弱……还受这么重伤的女孩子的身体……跑这么久……简直太为难人了啊…】

意识模糊间,她依稀辨认出了前方的建筑物轮廓,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边挪动着身体。

翻过破损的栅栏,撬开仓库那扇几乎要散架的木门,一股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在角落一堆废弃的酒桶和麻袋后面,她发现了几个空置的大木箱后,也不管身上的伤口,一下子摔了进去,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都怪那个……死红毛……早晚我要把这两剑……砍、回来…】

『真是可悲,就这么睡去吧,容器,睡到我恢复力量,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是她吐槽完,陷入昏迷前最后听到的,来自灾厄之源那冷漠无情的一句别样的晚安。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圣辉之剑驻地内。

洛兰斯特站在大厅中央,压抑的怒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但在他眼中,却仿佛依旧笼罩着昨夜不祥的暗红。

【不能再等了。薇拉带回教会的情报需要时间,而它的恢复速度可能远超想象……】

每一秒拖延都是致命的危险,他必须主动出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按照前世的记忆碎片,那个善于伪装、精于博取同情的存在……此刻恐怕已经凭借那副凄惨可怜的模样,混入了光影城某个阴暗的角落了吧?

不,它甚至可能已经开始编织新的谎言,以“被驱逐的受害者”身份寻求庇护,积蓄力量。就像它曾经欺骗了圣辉之剑的所有人那样,欺骗新的无辜者。

一想到此刻的灾厄之源,再一次以那种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博取新的信任,他就一阵反胃。

“我以前居然还对她……啧,现在想想,我简直蠢得无可救药,居然被它的伪装欺骗了这么久!”

他不再耽搁,迅速回到房间,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却不失庄重的服饰。

此刻,他需要以“圣辉之剑”队长的身份,而非背负着沉重秘密的洛兰斯特个人去行事。但是,要迅速。

他取出一张便笺,羽毛笔沾满墨水,快速写下几行凌厉的字迹,压在了薇拉常用的那张桌子上。

【薇拉副队长,驻地暂由你全权负责,继续保持最高警戒。我去教会求证昨夜异象之事,并决定亲自前往现场调查。若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传回。一切务必绝对小心。——洛兰斯特】

他不能透露真实目的,以免节外生枝。留下这些指令的目的,是为了安抚可能提前返回的薇拉,也为自己的行动留下了看似合理的解释。

【薇拉她一直对我信赖有加,也是我最好的队员,想来……会认真执行我的吩咐吧。】

片刻之后,光影城,神圣教会分部——

庄严而肃穆的大厅内,四处均弥漫着熏香和羊皮纸的气息,琉璃窗将室内映照出瑰丽的色彩,却照不透此刻大厅低沉的气压。

洛兰斯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在礼节性的等待上,他直接要求面见负责光影城的主教大人,以“圣辉之剑”队长的身份和昨夜那惊天动地的异象为由。

主教是一位面容和善,但目光锐利的老者。

洛兰斯特没有寒暄,也没有客套,毕竟圣辉之剑在光影城的众人心里已经颇有威望,也给教会留下了深刻的优良印象。这位主教很快就接见了他,进入屋内详谈。

随后,洛兰斯特开门见山,将一份精心措辞的报告放在了主教面前的橡木桌上。

“主教大人,事态紧急,请恕我不再拐弯抹角,尽可能的免去那些繁文缛节。”洛兰斯特的声音低沉而紧迫,让面前的老者眉头微蹙。

“昨夜城北森林的异象,根源我已经亲自查明。与我小队一个月前收容的一名流浪者有关,此人身负龙裔血脉,隐藏极深。”

他顿了顿,观察着主教的表情,继续用沉痛而确定的语气描述着。

“但她的血脉被某种极具侵蚀性的力量污染。昨夜的力量爆发,便是明证。那种不详与纯粹的毁灭欲,恐怕……就是灾厄之力无疑。”

他刻意将“被污染的龙裔”与“灾厄之力”关联了起来,精准地触动了教会最敏感的神经,也让主教眉头更紧。

灾厄之力,在大陆上的任何地方都是极为棘手和麻烦的话题。被其侵蚀感染的,最后的下场只有两个。

要么被净化后,勉强靠着教会的力量延续几个年头的生命,最后疯疯癫癫的死去。要么……变成堕神造物,行走世间,化身毁灭一切的纯粹之恶。

【要到此为止吗?将她定义为被污染者,教会或许会尝试净化而非格杀……这样,或许还能留有一线……】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前世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像是在警告他,不断在他的眼中闪过。

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的,是一个有着少女轮廓的龙人。那具身躯裸露出的皮肤部分,覆盖着漆黑如墨,却流淌着暗红血光的狰狞龙鳞。

一对残破不堪,仿佛被暴力撕扯过的巨大龙翼在背后肆意伸展,黑发上扭曲生长出一对如同王冠,又好似刑具般的黑红色龙角,散发着亵渎与不祥的光泽。

它的脸上依稀还能找到艾瑞莉娅柔和的眉眼轮廓。但那双曾经清澈纯洁的红色眼眸,此刻化为了带着一抹神性的冰冷竖瞳,俯瞰众生。

覆盖着鳞片的纤细手指随意点出,被指中的任何生灵,无论是哭喊的孩童、抵抗的士兵与骑士,还是仓皇逃窜的动物与魔物,都并未立刻死去。

他们的身体被巨量的灾厄之力占据,扭曲、膨胀,血肉与骨骼违反常理地增生异化。

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被强行重塑成一只只发出诡异吼叫,对世界只剩下憎恶的堕神造物。

而这些新生的怪物,转眼间便立刻扑向曾经的亲人、战友、乃至同族,将死亡的瘟疫进一步扩散。

它在制造毁灭,更在播种毁灭。

它所过之处,大地腐化,生机断绝,规则崩坏,只留下充满恶意的黑暗温床,不断蠕动蔓延。

洛兰斯特拖着残破的身躯和几乎崩断的信念,嘶吼着冲向那个怪物。而它却微微侧过头,用那双只剩下癫狂与毁灭欲望的双眼,与他对视了一瞬。

随后,在他悲痛欲绝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它笑了。

那沾染了无数鲜血的龙爪上,随意的挂着他曾赠予她的礼物,一枚用星铁打造的护身符,此刻却被它捏成了废铁。

“真是可悲啊,勇者大人。从始至终,都被名为爱情的情绪耍的团团转~”

它甚至没有攻击他,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那块星铁伴随着灾厄之力的漩涡,朝着他身后仅存的几名同伴疯狂卷去。

无声的惨嚎中,洛兰斯特目睹着他最后的队员,在一瞬间化为了地上几滩渐渐失去人形的污浊血肉。

“别急嘛~勇者大人。你不是爱我吗?”它踩着满地尸骸逼近,龙翼带起的血腥味拂过他的脸颊。

“你的誓言呢?你说要和我共度余生的话呢?现在来看,你好像连自己人都护不住呀?真是有够废的~”

它如此说着,突然扇动身后巨大的龙翼,附带着浓郁灾厄之力的龙爪悍然挥出,将他整个人抽向了血色的天空。

“来啊,拯救这一切啊!你可是要拯救世界的勇者!还是说你和那个可笑的雌性蝼蚁一样,舍不得砍死我?”

“或者说,你以为我真的需要你的保护?”

它用脚尖拨弄着沾满黑血的圣辉之剑旗帜,笑容变得愈发癫狂与骇人。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勇者。接近你,不过是想看看你这所谓的救世主多么可笑。你对我的感情……喔不,爱情。那不过是卑劣的人性使然罢了。而我,一位伟大的神明,不需要那种垃圾!”

“呃——!”

现实中的洛兰斯特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那癫狂的笑脸和同伴化为污血的景象从脑海中强行挤出。

【混蛋……!】

他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手背青筋暴起,身体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还一线生机?就……凭她那疯疯癫癫的鬼样子!?都是扯淡!!】他在心底发出了一声近乎癫狂的嗤笑。

【对那个自称神明的混账,抱有哪怕亿万分之一的侥幸,都是对死去的巴卢斯、爱瑞丝、薇拉……对所有被它毁灭、被它扭曲的生灵,最卑劣的背叛!】

【事到如今还对灾厄之源抱有希望的我,简直是个打不醒的弱智。】

“主教大人。”洛兰斯特的声音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加低沉,甚至隐隐有着一丝他自己未曾察觉到的狠厉与愤怒。

“请原谅我方才的失态……”

他站直身体,对主教微微鞠躬。随后,缓缓道:“我请求您,即刻对圣辉之剑前小队成员、艾瑞莉娅,发布教会追杀令。”

主教看着面前的洛兰斯特,刚刚他气息变化的瞬间……有些危险。

此前,那位名为薇拉的圣辉之剑副队长已经来过一次,带走了几名教会的牧师,说是要前往森林探查情况。

这位队长此刻出现在这里,还突然说出发布追杀令这种话,这其中……有什么信息差吗?

主教不敢妄下结论,只能试着对面前状态明显不对劲的洛兰斯特安抚了起来。

“洛兰斯特,”他的声音放缓了几分,试图安抚躁动不安的青年,“你对光影城所做的一切,教会与民众都铭记于心。你的忠诚与警惕,我也毫不怀疑。”

他缓缓从座位上站起,绕过橡木桌,走到洛兰斯特面前。

那双眸子此刻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带上了几分深沉的忧虑。

他仔细地观察着年轻人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底深处剧烈波动后残留的血丝,以及那紧绷的身体里透出的戾气。

“但是,孩子……”主教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却带着长者与前辈那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追杀令,尤其是针对你们的一名前队员,还牵扯到龙裔与灾厄之力这种极其敏感的词汇……”

“这绝非儿戏。它需要确凿无疑的证据,需要经过教会所有大主教,甚至教皇的质询与裁决,需要……绝对的冷静与理性。”

“若是单纯的灾厄之力污染,或许我还有自作主张的权力。可你提到了龙裔,这……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主教能解决的事了。”

他抬起手,轻轻虚按了一下,止住了洛兰斯特似乎想要辩解的冲动。

“你刚才的状态,我都看到了。那一瞬间的痛苦与憎恨做不得假。我理解,面对灾厄之力,任何人都难以保持平静。”

主教叹了口气,苍老的手轻轻搭在了洛兰斯特的肩头。

“但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在此时,基于你个人深受刺激后的判断,就仓促下达可能引发不可预知后果的命令。这是对你我负责,对那个孩子负责,也是……对光影城的民众负责。”

主教的目光如同温暖的烛火,试图融化洛兰斯特此刻被愤怒和过去的经历冰封的心。

“你太累了,洛兰斯特。接连的变故、昨夜的异象、还有……你失去队员的痛苦,都在折磨着你的神经。一个被情绪主导的战士,即使再强大,也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他回到桌边,取出一张空白的指令函。但拿起羽毛笔后,他所写下的却并非洛兰斯特期盼的教会追杀令。

“这样吧,”主教的声音恢复了沉稳,“我会立刻签署一份最高级别的调查令。派遣更多人手即刻对森林内部进行地毯式搜查,重点排查任何可疑的能量残留与人员踪迹。”

“同时,我也会亲自前往昨夜灾厄之力爆发的现场探查。”他将写好的指令递给身旁待命的执事,然后重新看向洛兰斯特。

“而你,圣辉之剑的队长。我以主教的身份命令你,现在立刻返回驻地,好好休息。至少……给自己一个平静下来的时间。”

“调查一旦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如果……如果那个女孩儿真的如你所说,情况危急,教会的力量足以在她造成更大危害前将其控制。届时,再根据实际情况处理,也不迟。”

【休息?!开什么玩笑?!等你们调查清楚,灾厄之源就要带着堕神造物,把光影城的民众当午饭吃了啊!】 这个念头让他几乎要失控地低吼出来。

但最终,他面对主教的目光,还是做出了冷静下来的姿态,轻轻点头。

“……是,主教大人。”他的声音十分沙哑,语气中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避开了主教准备和他对视的视线。

“我明白了。我会……返回驻地,等待您的消息。”

在走出门之前,洛兰斯特回过头,突兀地问道:“主教大人。若是抓到了她,能否……让我亲自审问一番?”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执事捧着刚刚签发的调查令,垂首屏息。琉璃窗投下的瑰丽光影,在洛兰斯特看似平静的脸上来回晃动。

“洛兰斯特队长,”主教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亲口问个明白,想确认……某些事情。”

“但是,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请求。”

又是一阵沉默。

“我明白你想亲手了结此事的心情,孩子。”主教的语气稍稍缓和,轻叹一声。

“但事关重大,我们需要遵循规则与理智。相信教会的专业人士,相信他们会给你一个公正……且必要的答案。”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洛兰斯特像是想通了什么,表现出了如释重负的模样。

“谢谢,主教大人。可能我确实太累了,谢谢您的关心。还请您务必挽救我的队员,挽救莉娅。”

洛兰斯特的声音异常平静,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几乎无可挑剔的礼节。

那最后的亲密称呼,让主教微眯双眸,更为仔细地观察着洛兰斯特的气息。似乎……隐隐有着悲伤的感觉。

他脸上那强行压抑的戾气似乎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顺从,让主教有犹豫,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放心吧,孩子。圣光必将指引我们找到正确的道路。”主教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安抚着他,“回去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教会。”

洛兰斯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大厅。

当他转入一个无人的巷口,所有的冷静、内敛、悲痛、失落,都在瞬间化作了愤怒、憎恶,还有决绝。

“既然规则选择放纵它……那我就用我自己方式,挽救艾瑞莉娅……!”

【是啊……挽救。我会用我的方式,挽救我的队伍,挽救这座城市,挽救……这个世界!哪怕未来要背负世人的骂名,沾染有罪之人的鲜血,甚至亲手杀死我曾经所爱之人……!】

【作为勇者,我也一定会完成我的使命!将灾厄抹杀!】

【休息……不,我没有这个时间。必须即刻动身,前往森林追踪她的踪迹!】

想及此,他突然一个转身,掠过几名准备上前关心他的冒险者,大步流星的朝着城外森林赶去。

在前世的记忆与今世的压力下,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负面情绪,正化作最完美的养料,滋润着他心中那颗名为偏执的漆黑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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