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盯着桌上那几个孤零零的银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而且是税前。”
雅克督察瘫在事务所的真皮沙发上,眼底挂着比薇薇安还深的黑眼圈。
“根据《非在编人员协助警务工作奖励条例》……”雅克有气无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
“扣除个人所得税、意外伤害保险预扣款、以及……”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西塞罗,“以及那天晚上你抢走我的配枪所造成的‘警械磨损费’和‘精神惊吓抚慰金’,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警械磨损费?”薇薇安拍案而起。
“我就开了三枪!三枪能磨损什么?把枪管磨细了吗?”
“这是流程,小姐,这是流程。”雅克痛苦地揉着太阳穴。
“你知道我为了把那辆变成废铁的蒸汽怪物报销掉,写了多少份《不可抗力导致公物损毁说明》吗?整整一千二百页!我的手现在还在抖!”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端起茶杯的手确实在剧烈颤抖,红茶洒了一裤裆。
“该死……又要写《警服清洁申请单》了……”雅克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
西塞罗坐在办公桌后,正拿着一块鹿皮仔细擦拭着他那副单片眼镜。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那张欠揍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个正打算骗钱的神棍。
“知足吧,薇薇安。”西塞罗淡淡地说,把擦得锃亮的眼镜架回鼻梁。
“至少警局还发了一面锦旗。”
他指了指墙角。那里卷着一面红底金字的锦旗,上面绣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热心市民,除暴安良】。
“那能吃吗?能拿去买裤子吗?”薇薇安抓狂,“我那条裤子被烧了三个洞!”
“那是为了艺术献身。”西塞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账本,翻开。
“既然雅克督察也在,我们就顺便把内部账目结算一下。”
薇薇安警觉地后退半步:“什么内部账目?”
“本次行动的成本核算。”西塞罗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
“首先,关于那天晚上我们打车回事务所的费用。夜间双倍车资,加上给车夫的封口费——毕竟你当时那个造型吓坏了马匹。共计十五法郎。”
“这也算我的?”
“你是助手,行程安排归你负责。”西塞罗头也不抬。
“其次,我的手杖。为了打破那个金色屏障,红宝石核心出现了裂纹,修复费用预计两百法郎。”
“是你自己要耍帅的!”
“是谁要去赚外快的?”西塞罗抬起眼皮,那目光犀利得像刀子。
“如果是救了一只猫,猫还会对我喵一声表示感谢。”
薇薇安张了张嘴,理亏地憋出一句:“喵。”
雅克在一旁发出了“噗嗤”一声,然后赶紧用咳嗽掩饰。
“很好。”西塞罗继续在账本上写写画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
他指了指脚下。
薇薇安低头。
那块原本繁复华丽的纯羊毛手工地毯上,此刻印着一串黑乎乎的脚印。那是那天晚上他们从加尼叶歌剧院回来时踩上去的。
尤其是薇薇安倒下的那个位置,留下了一个清晰的人形污渍轮廓,像是案发现场的粉笔圈。
“这是我托朋友从伊斯坦布尔运回来的,每平方英寸有一千个结。”西塞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痛。
“现在它看起来像是被一群野猪开过派对。”
“清洗费,加上折旧费。”西塞罗在账本上重重地画了一条横线,然后把账本转过来面对薇薇安。
“综上所述,扣除你的基本工资和那三百法郎奖金,你现在还倒欠事务所七十五法郎六十生丁。”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薇薇安看着那个红色的负数,感觉自己的灵魂裂开了。
拼死拼活干了一周,不但没赚到钱,还背上了债务?
这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吗?这就是剥削吗?
“我不干了!”
薇薇安猛地把那面“热心市民”的锦旗摔在地上。
“我要辞职!我要跳槽!”她双手叉腰,对着西塞罗大喊。
“那个什么‘黄昏结社’不是缺人吗?那个紫茄子伯爵虽然很装,但他肯定很有钱!我要带着这口锅去投奔敌营!”
说着,她真的从背后掏出了那口立下赫赫战功的路易十五平底锅。
“别冲动,别冲动。”雅克试图打圆场。
“黄昏结社没有五险一金的,而且一旦被捕,那表格可是要填三倍……”
“闭嘴!我现在只想搞钱!”薇薇安红着眼睛。
西塞罗看着处于暴走边缘的少女,嘴角微微勾起。
“你要去投奔圣日耳曼伯爵?”他慢条斯理地合上账本。
“那你可能需要先准备一套路易十五时期的宫廷礼服,学会十六种不同的鞠躬姿势,并且每天早上四点起来帮他擦拭那些并没什么卵用的勋章。”
“最重要的是,”西塞罗顿了顿。
“他肯定不会让你在办公室里吃东西。”
“哈?”薇薇安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西塞罗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手。
事务所那扇通往起居室的门开了,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涌了出来。
薇薇安的鼻子动了动。
那是黄油被高温烘烤后的奶香,是迷迭香与烤肉油脂混合的醇厚,还有……刚出炉的焦糖布丁的甜味!
两个穿着白围裙的侍者推着一辆银色的小推车走了进来。
车上摆满了食物。
那是一整只色泽金黄的烤鸡,一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黑松露烩饭,一篮子热腾腾的牛角包,还有铺满了草莓的奶油蛋糕。
“鉴于你在本次行动中展现出的……野蛮但有效的生存能力。”西塞罗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这是员工福利。”
薇薇安的喉咙里发出了可疑的吞咽声。
刚才还坚定的革命意志,在这一桌子美食面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你……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她指着自己,眼神发直。
“如果你不想吃,雅克督察看起来很乐意代劳。”
“谁说我不吃!”
薇薇安直接撕下一只鸡腿塞进嘴里。
“呜呜呜……”(真香)
热乎乎的肉汁在口腔里爆开,薇薇安感动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几天没好好吃过饭还要被洋葱追杀,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啊!
雅克眼巴巴地看着那盘烩饭,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督察,如果不介意的话。”西塞罗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我想您也需要补充一点脑力去对付那些表格。”
“赞美上帝,赞美西塞罗!”雅克毫不客气地坐下,抓起一个牛角包。
“如果不给报销这顿饭,我就在《警民合作报告》里把你写成一个刻薄的守财奴。”
“你已经写过了。”西塞罗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晃了晃。
“在第三百四十二号卷宗里。”
事务所里只剩下咀嚼声和刀叉碰撞的声音。
薇薇安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挖着蛋糕,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像一只屯粮的仓鼠。
等到她终于打了一个饱嗝,心满意足地瘫在椅子上时,西塞罗才再次开口。
“吃饱了?”
“嗯。”薇薇安舔了舔嘴角的奶油,“虽然这顿饭很不错,但这不能抵消那七十五法郎的债务。我还是没钱。”
“关于那个。”
西塞罗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张新的羊皮纸。
这张纸看起来很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鉴于前一份雇佣合同存在诸多……不合理之处。”西塞罗把纸推到薇薇安面前。
“比如没有考虑到雇员可能会随时撕烂裙子、发疯、或者用平底锅殴打法国历史名人。”
“所以?”薇薇安警惕地看着他。
“这是一份新的契约。”
西塞罗的手指在标题处点了点。
那里不再写着【临时助手雇佣协议】,而是写着三个花体大字:
【合伙人协议】
“合伙人?”薇薇安愣住了,手里的叉子掉在盘子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底薪翻倍。”西塞罗像个魔鬼一样抛出诱饵。
“案件提成从百分之五涨到百分之二十。包含全额医疗保险——毕竟你这种打法很容易受伤。以及……”
他看了一眼薇薇安,“虽然地毯还是要赔,但我允许你分期付款,免息。”
薇薇安看着那张契约,又看了看对面那个虽然嘴毒、虽然爱扣钱、但在危险的时候会挡在她身前的家伙。
虽然他是个神棍,是个资本家。
但在这个充满了怪谈与疯狂的巴黎,这张契约似乎比任何驱魔咒语都让人安心。
“百分之三十。”薇薇安突然开口。
“什么?”
“提成。”薇薇安坐直了身体。
“既然是合伙人,那就要有合伙人的样子。百分之三十,少一个子儿我就去举报你非法雇佣童工——虽然我身体年龄十八岁,但我心理年龄只有十二岁!”
雅克正喝着红酒,听到这话差点喷出来。
西塞罗无奈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笑。
“成交。”
他把羽毛笔递了过去。
“沙沙沙……”
薇薇安接过笔,在那张羊皮纸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合作愉快,老板。”薇薇安伸出一只沾着鸡油的手。
“是合伙人。”西塞罗嫌弃地看了一眼她的手,但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指尖。
“还有,那份契约是原本,你弄脏了,要扣钱。”
“你大爷的!”
……
雅克督察吃饱喝足,带着那一肚子的油水和稍微得到抚慰的心灵离开了。
事务所里重新安静下来。
薇薇安正在帮西塞罗收拾那一桌子残羹冷炙。
“对了,老板。”薇薇安一边擦桌子一边问。
“那个玛丽王后……真的解脱了吗?”
“谁知道呢。”西塞罗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
巴黎的雾气正在散去,圣心堂的白色圆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或许她只是换了个更好的梦。”
“那也挺好的。”薇薇安把平底锅挂回腰间。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做个好梦吗?”
“说得好。”西塞罗转过身。
“为了让你今晚做个好梦,先把地毯刷了。”
“……”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户。
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随风飘了进来,打着旋儿,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了那个刚刚签好的【合伙人协议】旁边。
薇薇安好奇地拿起来。
那是一张歌剧院的宣传单。
画风诡异而华丽,上面印着一个戴着半张面具的男人,正站在辉煌的舞台中央,身后是无数重叠的阴影。
标题是用烫金字体印的:
【巴黎歌剧院新作首演——《魅影的第十二次谢幕》】
……
巴黎地下,不知多深的黑暗深处。
微弱的烛光摇曳,照亮了一张精致的胡桃木桌子。
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正在桌子上把玩着一颗……头颅。
那是王后人偶的头,它的眼睛闭着,嘴角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有趣……真是有趣。”
圣日耳曼伯爵的本体,此时正坐在阴影里。
他并没有像薇薇安想象的那样气急败坏。相反,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虽然你毁了我的剧本,但我得承认,那个‘蛋糕’的结局……比我的更精彩。”
伯爵打了个响指,烛光熄灭。
黑暗中,响起了咏叹调的高音,在空旷的地下回荡,像是一把即将刺破帷幕的尖刀。
【第〇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