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碎片在协和广场上空缓缓飘落。

“咳咳咳……”

西塞罗单膝跪地,用那根已经布满裂纹的手杖勉强支撑着身体。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在脏兮兮的领巾上,像是一朵盛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老板!”薇薇安扔下平底锅,伸手去扶他。

“你看起来快要断气了,需要我给你念临终祷告吗?虽然我只会背那句‘人生而自由’。”

“……还没结束。”

西塞罗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薇薇安的肩膀,死死盯着前方。

失去了神权庇护的蒸汽怪物并没有倒下。

“嘎吱——嘎吱——”

刺耳的金属疲劳声响彻广场。怪物胸腔里那颗原本红得发紫的核心,此刻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一颗即将停跳的心脏,在做最后的挣扎。

它那巨大的机械身躯开始剧烈抽搐,断裂的管道像发狂的蛇一样乱舞,高温蒸汽无差别地喷射,将周围的地砖烫得滋滋作响。

“呜呜呜——”

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威严的汽笛声,而是凄厉的哀鸣。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找不到回家的路时发出的哭喊。

【好冷……】

【为什么……大家都看着我……】

【不要……不要把我的头发剪掉……】

那个断断续续的电流音再次钻进了薇薇安的脑海。只不过这一次,那声音里没有了愤怒与傲慢,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薇薇安愣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口袋。

那里放着那串已经变成黑色的红宝石项链。此刻,它正隔着布料,散发出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与前方那滚烫的蒸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现在的它是一团混乱的执念集合体。如果不彻底净化它,高浓度的怨念爆炸,会把半个巴黎变成精神病院。”

“怎么净化?用你的圣经再砸它一次?”

“不行……我没力气了。”西塞罗罕见地没用强撑,看来是真的到了极限。

“必须进入它的内部,直接接触核心,解开那个死结。”

他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薇薇安。

“我想,只有你能做到。”

“我?”薇薇安指着自己,“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有大头症?”

“因为你是个怪胎。”西塞罗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你不受那些陈旧规则的束缚。而且……”

他的视线落在薇薇安鼓鼓囊囊的口袋上。

“你身上带着它的‘一部分’。”

薇薇安沉默了一秒,然后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薇薇安背对着西塞罗,整理了一下那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裙摆。

“就算你发现了我也不会充公的!“

“快去……”西塞罗低声说道。

薇薇安助跑几步,踩着一辆被压扁的警车车顶,猛地跃向了那个正在发狂的钢铁巨人。

“别开枪!都别开枪!那是友军!”

远处的雅克督察正死死按住几个想要射击的新兵蛋子。他胡子上沾满了机油,看起来就像个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圣诞老人。

风声在耳边呼啸。

薇薇安抓住了怪物腰间的一根液压管。滚烫的温度瞬间透过手套传了过来,烫得她差点松手。

“嘶——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这好烫啊!”

她一边惨叫,一边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怪物似乎察觉到了身上的异物。一只巨大的机械手臂带着风声挥了过来,想要像拍蚊子一样把她拍死。

“当!”

薇薇安举起平底锅,精准地格挡了一下,锅硬生生弹开了那只铁手。

“谢了,国王陛下!”

薇薇安借力一跃,踩着怪物的肩膀,直接跳到了它那个空荡荡的脖颈处。

那里是蒸汽喷涌最猛烈的地方。

那颗红得刺眼的宝石核心就悬浮在一团混乱的能量漩涡中。

【痛……好痛……】

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哭腔,直接在薇薇安的天灵盖上回响。

薇薇安咬着牙,掏出了口袋里那串黑色的项链。

“来吧,带我去看看,你到底在哭什么。”

她握着项链的手,猛地插入了那团能量漩涡,一把抓住了那颗核心。

“嗡——————————”

嘈杂的蒸汽声消失不见。

薇薇安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口深井,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

墙壁上渗着水珠,地上铺着肮脏的稻草。一扇窄小的铁窗透进来惨淡的月光,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张破木板床。

“这是……古监狱?”

薇薇安认出了这个地方。她在前世的历史书上见过,这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在被送上断头台前,被关押了整整76天的囚室。

角落里,缩着一个身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丧服,原本那头引以为傲的金发已经被剪得参差不齐。

她背对着薇薇安,肩膀耸动着,低声啜泣。

“路易……特雷莎……”

她在念着她孩子的名字。她的手在虚空中抓挠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

她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憔悴的脸,眼窝深陷,皮肤松弛。

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亮,只剩无尽的空洞。

当她看到薇薇安时,那双眼睛里突然涌现出了极度的惊恐。

“你是谁?!”她尖叫着向后缩去,把自己挤进墙角的阴影里。

周围的空间开始震动。墙壁开始流血,那些血迹在空中扭曲,变成了无数张愤怒的人脸,他们在咆哮着。

“杀了她!杀了这个奢侈的宕妇!”

这就是她的地狱。

即使死后一百年,她依然被困在这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里。她记得的不是曾经的辉煌,而是这一刻的众叛亲离与千夫所指。

“别怕。”

薇薇安轻声说道,她向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女人抓起一把稻草扔向薇薇安,“你们都恨我!你们都想看我死!”

“我不恨你。”薇薇安任由那些稻草落在身上。

她走到了床边,慢慢蹲下来,视线与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齐平。

薇薇安从口袋里掏出那条项链。黑色的项链开始慢慢褪色,露出了原本鲜红欲滴的光泽。

“我是来还东西的。”

她把项链递了过去。

女人愣住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凉的红宝石。

“这是……”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在那次舞会上……我戴过的……”

那时候,还没有革命,没有饥荒,没有断头台。只有无尽的华尔兹和特里亚农宫盛开的玫瑰。

那些美好的记忆碎片,顺着项链涌入了这间阴暗的囚室。

墙壁上的血迹开始消退,空气中的霉味被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取代。

“可是……可是他们说……”女人捧着项链,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说百姓没有面包吃……都是我的错……他们要杀了我……”

“我该怎么办?我没有面包给他们……我真的没有……”

历史的洪流太重了,重得她根本背负不起。

薇薇安看着她,突然觉得很荒谬。

人们总是需要一个靶子,来宣泄时代的愤怒。而这个喜欢漂亮裙子和珠宝的女人,不幸成为了那个最显眼的靶子。

“你没有面包。”

薇薇安突然伸出手,越过那些虚幻的恐惧,轻轻抱住了这个颤抖的灵魂。

“所以,别给他们面包了。”

薇薇安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却又温柔的戏谑。

“如果没有面包……”

薇薇安顿了顿,说出了那句被误解了一百年的名言。

“那就请他们吃蛋糕吧。”

女人呆呆地看着薇薇安。

“蛋糕?”

“对,蛋糕。”薇薇安微笑着,伸手帮她理了理那头乱糟糟的头发。

“香草味的,巧克力味的,还有上面铺满了草莓的那种。在那个不需要审判的新世界里,蛋糕管够。”

“那里……”女人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闪烁着微弱的希冀。

“那里只有下午茶,只有漂亮的裙子,还有永远不会凋谢的玫瑰园。没人会再骂你了,玛丽。你的刑期满了,可以离开了。”

“离开……?”她眼中的恐惧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宁静。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项链,嘴角慢慢勾起了属于那位“洛可可玫瑰”的微笑。

“那里的蛋糕……甜吗?”

“甜到掉牙。”

“真好啊……”

女人闭上了眼睛。

随着这一声叹息,整个阴暗的牢房开始崩解。

那些冰冷的石块、肮脏的稻草、铁窗和镣铐,统统化作了无数纷飞的光点。

那些光点在空中汇聚,最后变成了一片片柔软的玫瑰花瓣。

薇薇安感觉怀里一空。

那个沉重的灵魂消失了,只剩下漫天的花雨。

……

“轰隆隆……”

那具原本还在发狂的巨大钢铁怪物,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

这尊由几吨重的钢铁、黄铜和齿轮组成的庞然大物,像沙雕遇到了涨潮的海水一样,开始无声地……解体。

无数深红色的玫瑰花瓣从那些钢铁构件中爆发出来,像是下了一场红色的暴雨,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

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机油味被浓郁到化不开的玫瑰花香取代。

“这……这是什么?”雅克伸手抓住一片花瓣,那触感柔软真实。

“神迹……”旁边的小警员喃喃自语,甚至忘记了捡起掉在地上的枪。

而在花雨的中心。

薇薇安从半空中落下。

她没有摔个狗吃屎,因为地上的花瓣积了厚厚一层,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天鹅绒地。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颗变得纯净透明的红宝石核心。

“接得好。”

薇薇安抬起头,西塞罗正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薇薇安的眼神,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身上挂满了花瓣,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新郎官。

“不是说你。”西塞罗嘴硬道,“我是怕核心摔坏了,那是重要的证物。”

“是是是,老板心里只有钱。”薇薇安从花瓣堆里爬起来,拍了拍裙子。

她走到西塞罗面前,把那颗核心递给他。

“解决了,她去吃蛋糕了。”

西塞罗接过核心,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和魔力,轻轻挑了挑眉。

“蛋糕?‘你用一句谣言超度了她?这可真够……”

“谣言比真相更温暖不是吗?”薇薇安耸耸肩,“反正她信了。”

西塞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核心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干得不错,薇薇安。”

他难得地伸出手,想拍拍薇薇安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改为扶了扶自己的单片眼镜。

“虽然姿势很难看,还弄丢了古董平底锅。”

“平底锅在这儿呢!”薇薇安从身后的花堆里把那口锅刨了出来,“这可是我的战利品!”

这时,雅克督察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

他看着满地的玫瑰花瓣,又看了看两个一身狼狈的当事人,最后从怀里掏出那本幸存的记事本。

“好了,两位英雄。”雅克恢复了他那副公事公办的死鱼眼表情。

“虽然你们拯救了巴黎……但是。”

他指了指这铺满整个广场、严重阻碍交通的花瓣海洋。

“根据《巴黎市容卫生管理条例》,乱扔垃圾,哪怕是扔花瓣,也是要罚款的。”

“而且,”雅克用羽毛笔指着那个巨大的空地,“关于刚才那个巨大改装车的去向,我需要你们填写一份详细的《大型不明物体消失说明书》。”

薇薇安和西塞罗对视一眼。

“老板,”薇薇安举起平底锅,“我现在可以袭警吗?”

“如果是为了逃避填表,”西塞罗微笑着整理了一下领结,“上帝或许会原谅你的冲动。”

就在这一片祥和且混乱的氛围中,薇薇安口袋里那张被揉皱的通缉令,不知何时滑落了出来,掉在了一片鲜红的玫瑰花瓣上。

风一吹,花瓣盖住了画像,就像是这一夜的荒诞,终将被温柔地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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