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因此不再那么昏暗。
沈洛临从一场混乱的昏沉中挣脱出来,高烧带来的剧痛退潮,变成了迟钝的、盘踞在四肢百骸的酸痛。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一块湿润的麻布从额头滑落,带着凉意。
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偏过头,视线在屋内逡巡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壁炉边。
火焰早已熄灭,末音就蜷缩在离他几步远的灰烬旁,怀里紧紧抱着那把属于他的战术匕首,睡着了。
她身上只盖着一件薄薄的旧毛皮,纤细的眉头在睡梦中也拧成一团,似乎随时都会被惊醒。
在她手边,一个陶盆里盛着清水,旁边还放着一块干净的布和几卷新撕好的布条。
她就这样守着他,等着他醒来。
沈洛临撑着身体坐起来的动作很轻,却还是惊动了浅眠中的少女。
末音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那双银色的眸子在看到他坐起的身影时,先是迸发出一阵难以掩饰的欣喜。
但那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迅速被一种沉重的、不容置喙的固执所取代。
她立刻起身,端起那盆清水,径直朝他走来。
“我自己来。”
沈洛临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沙哑得厉害。
这是他的习惯,拒绝旁人的帮助,维持自己的边界。
可这句话在对上末音的眼睛时,却卡在了喉咙里。
那双银色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怯懦,只有满满的倔强和一种能将她自己溺毙的愧疚。
那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句话:请让我为你这么做。
他忽然就懂了。
对她而言,这不是照顾,是赎罪。
拒绝她,比用刀子再扎她一下还要残忍。
沈洛临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在少女那近乎恳求的注视下,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涉。
他的妥协,无关虚弱,只关乎她那份快要将她自己压垮的罪恶感。
得到了许可,末音的身体才仿佛松弛下来。
她跪坐在他面前,拿起那把被她捂得温热的战术匕首,刀尖锋利,她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挑开了粘连在皮肉上的旧绷带。
一圈,又一圈。
当那片被龙焰灼烧出的、焦黑泛红、甚至边缘已经开始化脓的恐怖伤口,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时,末音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可眼泪却完全不受控制。
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泛红的眼眶中滚落,没有偏倚,精准地砸在他一片充血的伤口上。
“啪嗒。”
那滴泪水所蕴含的灼热,并非来自温度,而是一种纯粹的、不讲道理的情绪,瞬间点燃了伤口处的痛觉神经,又迅速蔓延,烫得他心口都跟着猛地一缩。
这比龙焰更难处理,因为它是无形的,无法分析,无法隔绝。
沈洛临本能地想说句“没事”,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末音脸上那份深可见骨的愧疚,比伤口本身更让他感到煎熬。
这伤,是她留下的。
这痛,她也正一同感受着。
在末音的坚持下,沈洛临最终还是背过身,脱下了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上衣。
他精壮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除了那片狰狞的烧伤,还交错着许多陈年旧疤。
温热的麻布轻柔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皮肤,她的动作轻柔得不像话,生怕弄疼他一分一毫。
沈洛临整个身体都紧绷着。
倒不是因为痛。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少女因为紧张而刻意压抑的呼吸声,每一次吐息都像羽毛,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后颈,让他竭力维持的冷静出现了裂痕。
指尖偶尔会划过他健康的肌肤,那轻微的、带着少女独有温度的触感,竟比伤口的刺痛更让他心神不宁。
背后的伤处理完毕,末音绕到了他的身前,准备处理手臂正面更严重的伤处。
为了能看得更仔细,她不得不靠得极近。
她单膝跪地,身体微微前倾,一头银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轻轻蹭过沈洛临的胸膛,带起一阵战栗。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他视作麻烦和试验品的女孩,竟能如此轻易地撼动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气息,干净得让人心慌。
她的脸庞近在咫尺。
那双银色的眸子里只剩下他手臂上那片狰狞的伤,她专注地清理着每一寸被脓血污染的皮肤,浑然不觉自己的呼吸,正一下、一下,轻轻地喷在他的锁骨上。
温热的,带着一点点濡湿的水汽。
高烧未退的身体,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与这极致的靠近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剂致命的催化剂。
沈洛临的大脑,第一次出现了乱码。
理智与自控力构筑的防火墙,在这一刻被轻易烧穿,系统彻底宕机。
他第一次,被纯粹的本能彻底俘虏。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被火光映照得毛茸茸的发顶,和那因为过于专注而微微颤抖的睫毛。
屋内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壁炉里残存的木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可看着末音那专注,没有一丝杂念的侧脸,沈洛临终究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杂念。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末音用干净的布条,重新为他包扎好最后一圈伤口,那份令人窒息的专注终于消失。
空气中,那份因极致靠近而被点燃的暧昧,轰然炸开。
沈洛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回神,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份冷静的伪装早已被烧得一干二净。
他甚至不敢去看末音此刻的神情,只觉得耳根到脖颈都烧成了一片,狼狈地错开视线,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沙哑:
“……够了,下次我自己来。”
末音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
她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平静地收拾好水盆和布条,转身走出了房间,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
“砰。”
脆弱的木门被带上,将屋内那份能将人融化的焦灼死死锁住。
门外,寒风如刀,末音却整个人脱力般地滑坐在冰冷的雪地上。
她没有去捂脸,而是颤抖着伸出双手,捧起一捧冰凉的积雪,狠狠捂在胸口。
可没用。
积雪在瞬息间被她体内的热量融化成水,而她的心,却比失控的龙焰还要狂暴。
擂鼓般的心跳快要撞碎她的肋骨。
她的鼻息间,全是沈洛临的味道——
那是混合了冷冽松香、淡淡血腥,以及独属于他的、强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
那气息像是一种致命的毒药,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让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又卑微的渴望:
哪怕被这股热量烧成灰烬,她也想在那片滚烫的胸膛里多待一秒。
刚刚那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血仇,什么师父,什么界限,通通消失不见。
报恩?赎罪?
不……那些念头在刚才那片滚烫的胸膛前,早已被烧成了飞灰。
她的鼻息间,全是他的味道,她的脑海里,全是他紧绷的背脊和泛红的耳根。
她第一次清晰地尝到了名为“占有”的滋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作为“男人”的沈洛临。
她在这片终年不化的雪原里,终于找到了她的太阳,哪怕这太阳会把她灼得遍体鳞伤,她也再也不想回到黑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