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音还没有睡。
她抱着膝盖坐在壁炉边,火焰早已熄灭,她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心里那片被担忧烧灼的焦土,比任何火焰都更滚烫。
归雪小屋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被从外猛地推开,一道身影裹挟着满身寒气与碎雪,踉跄着跌了进来。
“砰。”一只冻得僵硬的雪兔被甩在地上,是他此行唯一的战利品。
那道身影没有立刻倒下。他强行扭转身体,用后背对着壁炉边的微光,将自己狼狈的正面完全藏进了屋中最深的阴影里。
沈洛临抬起手肘抵住嘴,试图将喉咙里汹涌的痒意压下去,但高烧与伤痛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
“咳……咳咳!”最初的压抑只换来了更猛烈的反噬。剧烈而无法抑制的咳嗽声瞬间爆发,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每一次都像是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剧痛之下,他下意识地用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按住几天前被龙焰烧伤的手臂。
粗糙的绷带早已被脓血浸透,紧紧粘在皮肉上,高烧正是由此而起。
他的脸颊因高烧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滚烫而急促,却依然固执地维持着背对她的姿态。
末音几乎是在门被撞开的瞬间,就从壁炉边的干草堆上弹了起来。
她没有睡。这几日,她一直都在等。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每天天不亮就离开,带着一身清晨的寒露;又在深夜拖着更重的伤和无法掩饰的疲惫回来,丢下一两只根本不够果腹的猎物。
他身上的伤,是因她而起。
虽然因为龙裔的体质,末音并无大碍,但那场失控的龙焰,还是烧伤了他。
此刻,看着他连背影都在颤抖,却依然不肯转身示弱的样子,心疼、愧疚,还有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对艾拉、对他、也对自己的愤怒,在胸腔里疯狂搅动,几乎要炸开。
沈洛临的咳声稍稍平息,他察觉到了末音的动静,却连头都没力气回。
他用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下达着命令:“……我再出去一趟。”
他挣扎着,手还在下意识地去摸索那把靠在墙边的猎弓。
然而,这一次,预想中那个温顺听话的身影没有动。
末音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将自己这几天准备的一切,全部摊开在了他眼前的地上。
那不是零散的几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型的,属于她的“储备库”。
一堆用草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熏肉,被烟火熏成了诱人的酱色,散发着油脂的香气。
一个她从湖边废墟里翻找出来的、还算完整的陶罐,里面装满了她一颗颗采摘、清洗过的暗红色野浆果。
旁边,还有一小堆被彻底风干的蘑菇,和几捆足够烧上好几天的备用柴火。
沈洛临外出狩猎时,末音也并没有闲着。
这些就是她在他外出狩猎时,拼尽全力为他,也是为他们自己准备的后路。
沈洛临准备强撑起身的动作,就这么僵住了。
他抬起那双因高烧而有些涣散的眼睛,看着地上的这一切,满是难以置信。
末音迎着他的视线,那双银色的眸子里,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怯懦,只有一种燃烧着的、不容置疑的固执。
“师父,这些,够我们吃十天。”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砸在沈洛临的耳膜上。
“今天,你哪儿也不许去!”
沈洛临因高烧和震惊而反应迟钝,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开口斥责这个胆敢违抗命令的学生,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打断。
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就是这个间隙。
末音心一横,不再有任何犹豫。她果断地,甚至是有些粗鲁地,伸出手,从他因脱力而垂落的手中,夺走了那把陪伴他多时的战术匕首。
冰冷的金属握柄传来熟悉的重量,这一次,却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禁锢他。
紧接着,她又站起身,将那把靠在墙边的猎弓,也牢牢地抱进了自己怀里。
这是末音第一次违抗他的命令。
更是第一次,从他手中“夺走”象征着力量和主导权的武器。
她的手在颤抖,因为那把匕首的重量,也因为这以下犯上的举动。
沈洛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再看看那个手持自己武器、用瘦小的身躯死死挡在门口的女孩,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第一次,被这个他以为需要保护的女孩,用这种决绝的方式保护了。
“你……”
她迎着他那双因高烧而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睛,一步未退。
“我没有耽误训练。”
她指了指那堆被烟火熏成诱人酱色的熏肉,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银色能量余韵。
“我用最稳定的龙焰,才能把它们熏得恰到好处,而不是直接烧成焦炭。这比点燃蜡烛需要更强的耐心和控制力。”
她的视线又转向那罐暗红色的野浆果。
“我用最精准的龙焰,融化藤蔓上的厚冰,才能在不伤及一颗果实的情况下,把它们完整地摘下来。”
“师父,我没有偷懒。”
她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回他写满惊愕的脸上,那双银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火光下亮得惊人。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的训练很有用。而现在,轮到我用训练的成果,来保护我们两个人了。”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
这个刚刚宣告了自身成长的少女,快步走回来,不由分说地将他高大的身躯重新按回壁炉边的草堆上,用她能找到的所有御寒用的东西,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拿起一块熏肉,用那把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战术匕首,在木板上一下、一下、笨拙地切着。
刀刃砍在木板上的声音,沉闷而执拗。
沈洛临浑身发烫,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来回拉扯。
他看着末音忙碌的背影,听着匕首与木板的碰撞声,闻着锅里逐渐飘散开来的肉汤香气。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少女的固执,和那锅升腾着白色热气的肉汤,形成了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暖屏障,将他这个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师父,牢牢地困在了被照顾的位置上。
不知过了多久,末音端着一碗滚烫的肉汤,跪坐在他面前。
她用那把简陋的木勺舀起一勺,凑到嘴边,小心地吹了吹,直到感觉不到烫了,才递到他干裂的嘴边。
沈洛临看着她被烟火熏得有些发红的眼眶,看着那双写满了“不准拒绝”的眸子,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张开了嘴。
温热的肉汤滑入喉咙,驱散了一点点盘踞在骨子里的寒意。
末音喂得很认真,一勺,又一勺,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仪式。
她的动作依旧笨拙,有好几次汤汁都洒了出来,烫到了她自己的手背,可她只是缩一下,便继续吹着下一勺,仿佛那点疼痛根本无足轻重。
直到碗里的汤见底,她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木碗。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伸出那双沾着些许油污的小手,为他掖了掖盖在身上的兽皮,将那份温暖裹得更紧了一些。
然后,她重新坐回壁炉旁,拿起那把属于他的战术匕首,开始有条不紊地保养刀刃。
在跳动的火光中,她低垂的侧脸安静而专注。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别人身后的女孩了。
从今夜起,这座摇摇欲坠的归雪小屋,换她来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