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很热,在末音冰凉的额头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这东西也就看着好看,不如你钓的鱼耐饿。”沈洛临拎起那条鱼,对艾拉冷声道,“公事办完了?”
末音颤抖着手接过那冰冷的铁盒,心底原本碎掉的幻象,却因为沈洛临那句带刺的维护,诡异地生出了一丝带血的、卑微的甜意。
进屋后,气氛降到了冰点。
艾拉很识趣地留在了屋外,说要检查一下雪橇的磨损。
沈洛临关上门,面无表情地打开了补给箱。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精密的金属支架,上面插着几根带有刻度的长针。
那是炼金采血针。
“过来。”
沈洛临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拆开了一次性使用的针头。
末音沉默地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挽起了左手的袖子。
那条手臂纤细、苍白,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的青色血管。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
透过残破的窗棂,她能看到艾拉那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雪地里。
沈洛临的手很稳,他捏住末音的小臂,冰冷的针尖对准了血管。
“可能会有点疼。”
末音没有回应。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她只是感觉到了一点微弱的刺痛。
随着沈洛临按下采集器的按钮,一滴鲜红的、带着淡淡金芒的血珠顺着导管流入了水晶试管。
末音看着自己的血被一点点抽走,那些血在试管里晃荡,就像是被明码标价的货物。
她突然想笑。
原来,师父给她的温暖、那条毛毯、那顿烤肉、还有那个刻在石头上的名字,都是有代价的。
而她,就是那个代价。
她不仅是一个逃亡者,更是一个被装在试管里的试验品。
“好了。”
沈洛临拔出针头,用一块干净的棉球按住了她的伤口。
末音抽回手,顺势按住了那个铁盒。
她打开盖子,捏起一颗糖渍梅子塞进嘴里。
很甜。
甜得发苦。
甜得让她想要流泪。
仿佛吞下的不是一颗蜜饯,而是一枚钉子,用来钉死心中那些不该有的、可笑的妄想。
“师父。”
她含着那颗梅子,声音模糊不清。
“这血,够吗?”
沈洛临收拾工具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把采血管装进密封盒里。
“够半个月了。”
末音点了点头,她重新坐回壁炉旁,蜷缩成一团。
艾拉离开后,归雪小屋里的火光,似乎再也暖不进人心。
那份刚刚萌芽的、名为“家”的错觉,被那个女人的出现,彻底碾碎。
末音变得很安静。
她会天不亮就起来,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将柴火劈得整整齐齐。沈洛临布置的所有训练,她都一丝不苟地完成,从不喊累,也从不叫苦。
她只是不再看他了。
那双银色的眸子,总是垂着,或者望向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雪原,就是不肯再落到他身上。
那盒包装精美的糖渍梅子,被她放在了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清晨,她都会看上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与训练。
那盒子像一个无声的坐标,精准地标注着她与他之间,那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沈洛临检查着末音的训练成果。
她的速度和力量,在炼金药剂的催化下,的确有了肉眼可见的增长。
“做得不错。”
他习惯性地给出评价,这是他惯用的、最高效的激励方式。
然而,这一次,预想中的雀跃没有出现。
少女的身子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又轻又涩。
“我的表现……能让艾拉小姐满意吗?”
一句话,精准地扎进了两人之间那层脆弱的相处模式里。
沈洛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夸奖,变成了评估。
关心,变成了测试。
他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瘦小的姑娘,用沉默筑起了一道比北境的冰墙还要厚的壁垒。
夜里,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
沈洛临坐在桌边,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的战术匕首。
锋利的刀刃反射着橘红色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末音蜷在角落里,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他。
就是这个画面。
曾几何时,这个画面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可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艾拉站在雪地里,用一种熟稔又亲昵的口吻,叫他“洛临先生”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臂。
那个被针扎过的地方,已经看不出痕迹,但被抽走血液的冰冷感,却仿佛还残留在血管里。
原来,她贪恋的每一分温暖,都是有价码的。
就在这时,沈洛临放下了匕首。
他从补给箱里,拿出了另一支一模一样的、装着湛蓝色液体的水晶试管。
那是今天的“补给”。
“喝了它。”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练习龙焰的精准控制,试着点燃三米外的那根蜡烛。”
末音抬起头,看着那支药剂。
它在火光下,散发着冰冷又妖异的光。
那光芒里,有艾拉高高在上的姿态,有帝都的奢华与陌生,有她永远无法融入的那个世界。
她沉默地站起身,走过去,接过那支试管。
然后,当着沈洛临的面,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随即炸开滚烫的热流。
她遵照命令,走到屋子中央,伸出手指,闭上眼睛。
她努力想凝聚心神,去控制体内那股奔腾的力量。
可是,当她闭上眼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艾拉的脸。
不,不止是艾拉。
她看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沈洛临,他穿着笔挺的礼服,在帝都的宴会厅里,自然地接过艾拉递来的、盛着糖渍梅子的水晶碟。
他们的世界,是那种味道,那种光鲜。
而她呢?
她是什么?
就连沈洛临的那句维护——“这东西也就看着好看,不如你钓的鱼耐饿。”
他是在维护她吗?
不,他只是在告诉艾拉,这个“残次品”还很粗野,只配吃鱼,不懂得欣赏帝都的精致。
他是在撇清关系!
屈辱、嫉妒、自卑、不甘……所有负面情绪混合着药剂的狂暴力量,在她体内轰然引爆!
她用来束缚龙血的那根弦,应声而断!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
银色的龙焰不再是温顺可控的火苗,而是化作失控的洪流,从她的四肢百骸、从她的七窍、从她每一寸肌肤里喷薄而出!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就被这股源于自身的狂暴力量,彻底吞噬!
火焰冲天而起,她变成了一个在烈焰中痛苦蜷缩的银色火人!
“哗啦——!”
正在屋外处理猎物的沈洛临听到动静,脸色剧变。
他用肩膀狠狠撞开那扇脆弱的木门,冲天的银色火焰与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屋子中央,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火焰里挣扎、翻滚,发出不成调的、被烈火烧灼的悲鸣。
“末音!”
沈洛临嘶吼一声,一把扯下身上厚重的、用以抵御风雪的斗篷,扑了过去!
他将那个燃烧的、滚烫的身体死死地、不留一丝缝隙地抱进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隔绝、去窒息那些正在吞噬她的火焰!
“别怕!我在这!”
斗篷在龙焰的灼烧下,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变得焦黑、卷曲。
灼人的高温透过布料,直接烫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剧痛。
但他抱得更紧了。
仿佛要将这个颤抖的、即将破碎的灵魂,重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终于,失去了后续力量的支撑,银色的火焰渐渐微弱,最终彻底熄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布料烧焦的刺鼻气味,和皮肉被灼伤的焦糊味。
沈洛临的斗篷已经破烂不堪,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是大片被灼出的红痕与水泡。
他怀里的末音,浑身滚烫,衣服被烧得七零八落。
她瑟瑟发抖,那张被烟熏得漆黑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痕,银色的眸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空洞。
“没事了……没事了……”
沈洛临紧紧抱着她,一下,又一下,用那只被烧伤的大手,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他重复着这几个苍白的字眼,试图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传递给她。
“哇——”
怀中的少女,终于在他这迟来的、带着伤痛的安抚中,彻底崩溃,放声大哭。
哭声凄厉,充满了委屈、痛苦与绝望。
许久,哭声渐歇。
末音在他怀里哭到脱力,沉沉睡去。
沈洛临的理智,这才一点点回笼。
他将末音轻轻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然后,他站起身,环顾这片狼藉的屋子,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对劲。
末音的情绪波动他看在眼里,那种小女孩的嫉妒和委屈,根本不足以引发如此彻底、近乎自毁的血脉暴走。
这更像……更像是被某种外力,放大了她的情绪,强行催发了她的龙裔血脉!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地上。
那里,有一支摔碎了的水晶试管,几滴残留的蓝色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沈洛临将熟睡的末音安置妥当,独自一人走到了屋外。
凛冽的寒风吹在他被烧伤的手臂上,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弯腰,从雪地里捡起一片最大的试管碎片,凑到鼻尖。
除了炼金药剂本身的味道,还有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甜腻香气。
他用指尖沾了一点残液,放在舌尖上尝了尝。
下一秒,沈洛临眼中残存的所有温情,消失殆尽。
“艾拉……”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比北境万年不化的冻土还要寒冷。
“你越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