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马寺深处的戒坛院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禅房内,一灯如豆。

圆海大师闭目盘膝,手中的紫檀念珠在指间缓缓拨动,发出如同滴水般的声响。

在他对面,影山玄伯跪坐如松,双手并在膝头,刀一般的眉毛紧紧锁着。

千代跪在阴影里,低垂着头,像是融进了黑暗中。

“大师,”影山玄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那个女子……竟知晓‘无我之武者’。”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惊疑:“此乃影山家千年秘辛,非家主濒死不传。纵是千代,若非昨夜,也未曾得闻半字。那顾氏女养在深闺,如何能破这天机?”

圆海大师手中的念珠一顿。

“玄伯。”老和尚缓缓睁眼,目光古井无波,“那谶语的后半句,你可还记得?”

影山玄伯神色一凛,肃然道:“记得。无我之武者……当守‘天命之人’,以度群劫。”

“善。”

圆海大师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虚空:“祸津将醒,因果必现。此女能道破天机,或非偶然。或许……这便是千年前那一卦的应验。”

“大师是说……”影山玄伯按在膝头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便是那个……‘天命’?”

“是不是,一见便知。”圆海大师轻叹一声,“明日便是决死之战。若真有宿命牵引,她……便不仅是过客。”

“千代,”他看向一直沉默跪地的女儿,“去请顾施主进来吧。”

……

听涛小筑。

顾雪汀坐在窗下,手里握着父亲留下的那支紫毫笔,在纸上抄写着《心经》。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笔尖在“恐”字上微微一颤,墨汁洇开了一小团黑晕。

她放下了笔,长长地叹了口气。

哪怕经文就在眼前,她的脑海里依然挥之不去昨日白马寺前那血腥的一幕。薛影之那被轰碎的胸骨,纳兰近海的眼睛,还有怀里那枚蔷薇徽章时不时传来的,如同心悸般的灼热。

恐惧。那是生物面对天敌时,本能的恐惧。

“顾姐姐。”

门外传来一声轻唤。千代站在廊下,身穿一身便于夜行的黑色武士服,手里提着那把系了红绫的太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父亲大人和圆海大师……请你过去。”

……

白马寺深处,戒坛院。

禅房内,烛火通明。三位身披紫色袈裟的老僧盘膝而坐,正是这次东渡而来的圆海、法心、宗觉三位大师。而在他们下首,影山玄伯如同岩石般跪坐着,腰间的双刀即使在佛前也未曾解下。

顾雪汀走进禅房,对着众人盈盈一拜。

“顾施主,请坐。”圆海大师须眉皆白,声音平和。

顾雪汀依言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她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气氛。

“顾小姐,”影山玄伯率先开口,声音冷硬,“千代已经将你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们。”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顾雪汀:“星图失窃、令尊中毒、还有你推断出的‘断龙脉’之局……不得不说,顾小姐的智慧,令在下佩服。”

“但是……”

他话锋一转:“既然顾小姐已经推断出有人要断这大明的龙脉,又见我们这群异族之人在白马寺行踪诡秘,想必在顾小姐心中,我们也在这嫌疑之列吧?”

顾雪汀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说道:“我不否认曾有此疑虑。毕竟,如今这洛阳城里,豺狼太多,我也只是一只惊弓之鸟。”

“哼。”

影山玄伯冷哼一声,那只大手猛地按在了刀柄之上。

“顾小姐,的确,我们是从东海彼岸而来的异族。在这大明人的眼中,我们或许真的就像是只知掠夺的倭寇,是心怀鬼胎的贼人。”

他直视着顾雪汀,声音沉稳:“但是……请不要太小看影山一族了!”

“为了不可告人的私欲,为了窃取别国的龙脉,而去残害无辜、行那断子绝孙的阴毒之事……我们影山家,绝不会沦落到去做那种不知廉耻的勾当!”

“顾小姐,我们来此,只为斩除‘祸津神’。这是千年的承诺,也是影山一族的武之道。”

他声音高亢,在禅房内回荡。

顾雪汀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她的脸颊火辣辣的,手指用力绞着衣角。

良久,她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她站起身,对着影山玄伯,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影山大人高义。是雪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阿弥陀佛。”

一直沉默的圆海大师念了一声佛号,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氛围。

“顾施主,你可知,这祸津神的碎片,不仅坠在中土,亦散落在东海之国。千年来,影山一族的刀,饮过无数祸津的血,也送走了无数族人的魂。”

圆海大师缓缓拨动念珠,声音低沉而苍凉,仿佛将时光拉回了千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千年前,大唐盛世。我们的先祖随遣唐使入洛阳求法,恰逢妖星坠落,那是第一次‘大祸津’。彼时,凡铁难伤神体,术法皆成虚妄,我们的先祖面对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已是束手无策,只能引颈就戮。”

老和尚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透着敬畏与不解的神色:

“就在万念俱灰之时,是一位自称‘先生’的奇女子,横空出世。”

“先生?”

在中原,极少有女子以此自称,顾雪汀听到这个不寻常的称呼,忍不住疑道。

“是。她身披圣女的法袍,容颜绝世,宛如九天玄女下凡。但先祖的手记中却写道:先生虽具菩萨法相,却无半点慈悲心肠;她不诵经文,只信格物;她不求神佛,只信手中的……真理。”

圆海大师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肃穆:

“那一夜,先生以凡人之躯,引动了传说中的‘大日如来真火’。那不是法术,而是一种……连先祖都无法理解的、能瞬间融化岩石的‘天火’。她以那毁天灭地的光热为锁,将祸津神强行镇压于地底深处。”

“临行前,先生谢绝了朝廷的封赏,只留给先祖一个……奇怪的手印,和一句谶语。”

顾雪汀下意识地握紧了衣袖:“什么谶语?”

圆海大师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千年的尘埃,缓缓复述道:

“先生在以身封魔之前,留下了一句极为古怪、却又震耳发聩的谶语。”

他清了清嗓子,极力模仿着那个语气,却掩不住眼底的困惑:

“先生言道:此魔物虽堕,却非死灭,不过是……“能量耗尽”、暂入长眠罢了。”

说到“能量”二字时,圆海大师顿了顿,似乎至今也未能参透此二字的禅机,只得继续道:

“待千年之后,“熵增”逆转,它必借尸还魂。彼时……我虽已归于尘土,但这笔横跨千载的烂账……总得有个后人,替我来算个清楚。”

“熵增……?”顾雪汀听着这个从未听过的怪词,心中莫名一跳。

“先祖们虽不懂先生口中的玄机,却听懂了那份托付。”

老和尚抬起头,目光越过顾雪汀,仿佛看到了那场千年前的血雨腥风,看到了那个在火光中回眸一笑、比着奇怪法印的背影:

“于是,先祖含泪立誓:星落中土,影山必至。此誓,不为主君,只为对先生的一诺。”

他双手合十,声音轻得像风,却重得像山:

“今日之行,不过是……影山一族,来赴千年前那个未竟的旧约罢了。”

顾雪汀听得心神激荡。她没想到,影山一族竟藏着这样一段跨越千年的守望。

她下意识地看向跪在阴影里的千代。那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女孩,就是背负着这样沉重如山的宿命,在异国他乡的黑夜里独自前行吗?

可笑自己昨日还拉着她,诉说着那些女儿家的惊惶与委屈。与这份千年的重量相比,自己的那点恐惧,竟显得如此轻薄。

“原来如此……”她轻声答道。

影山玄伯从怀中取出一卷漆绘古图,摊开在顾雪汀面前。

他的手指点在白马寺后山一片荒凉的塔林之中:

“根据我们的观测,那‘祸津神’的气息就在这下面。而那里,隐藏着一个古老的地宫入口。”

“那地宫原本是前朝废弃的,但如今……似乎被人重新打通,连接到了福王府的地下。”

“我们决定,明晚突袭地宫,彻底封印祸津神。”

影山玄伯收起羊皮图,目光扫过顾雪汀,最终落在千代身上,声音变得少有的温和:“千代,送顾小姐回去吧。此生之缘,止于今夜。”

千代站起身,走到顾雪汀面前。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顾雪汀,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藏着太多说不出口的不舍。

她的手按在腰间的香囊上,那是昨夜顾雪汀亲手系上去的。

“顾姐姐,保重。”

千代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阵风,随时都会散去。

那一瞬间,顾雪汀的心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狠狠扯了一下,疼得厉害。

她看着千代那单薄的背影,想起了父亲至今昏迷不醒的脸,想起了生死未卜的云笙姐姐,想起了这几日在这个孤寂的城市里,唯一给过她温暖的这个人。

如果连你也走了……如果连你也死在那黑暗的地宫里……

那这世上,我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也去。”

顾雪汀猛地抬起头,那个念头冲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

“我也要去。”

“胡闹!”

影山玄伯的动作一顿。他并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顾雪汀,声音冷硬:

“顾小姐,请回吧。那是一条绝路。”

他按着刀柄的手微微收紧:

“我等是走惯了夜路的人,命如草芥。但你是光下之人。那里是修罗场,哪怕只看一眼,都会脏了你的眼。回去。”

“我去救我的父亲。”

顾雪汀没有丝毫退缩:

“而且,我能让你们活着进去。”

她语气笃定,竟然还透着一股女儿家的娇蛮无理:

“那地宫里布满了公输班的机关。论武功,我不如你们;但论营造机关之术,论对星图方位的推演……影山大人,没了我,你们进都进不去!”

“你……”影山玄伯一时语塞。

“不行,太危险。”他依然摇头,语气生硬,“我答应过方丈,不伤无辜。”

“我不是无辜之人!”

顾雪汀急了,她平日是端庄大方的官家小姐,但她骨子里的,这股女儿家的任性,其实比一般的女子都要强。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向前膝行了一步,跪在影山玄伯面前。

是千代。

她低着头,手按在腰间那把系着红绫的太刀上。

“父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金石一般坚定:

“父上恕罪,女愿守人。女愿和顾姐姐同行。”

影山玄伯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此刻竟然公然顶撞自己。

他想发怒,想呵斥。但当他看到千代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时,他到了嘴边的骂声,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是武士的觉悟。

虽然稚嫩,虽然还带着情感的冲动,但那确确实实是……想要守护什么的觉悟。

“阿弥陀佛。”

圆海大师笑了,目光澄澈:

“因缘已至,强求不得。玄伯,让她去吧。”

“这或许……也是天意。”

影山玄伯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他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那就一起吧。”

……

夜深了。

禅房外,顾雪汀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沙弥。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到小沙弥手中:“小师傅,烦请明日一早,将这封信送到洛阳卫所,亲手交给周统周大人。”

那是她留给周统的密信。信中详述了地宫的入口与她所知的阴谋全貌。若她们失败了,这封信,便是这洛阳城最后的希望。

安排好一切后,她站在廊下,看着那漆黑如墨的夜空。

风又要起了。

千代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站着。

“千代,”顾雪汀看着远处茫茫的黑暗,轻声道,“明天……可能会很黑。”

“没关系。”

千代转过头,看着顾雪汀的侧脸,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倒映着廊下的灯火,明亮得惊人:“明天……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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