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夜幕如一方压下来的黑绒幕,沉甸甸地覆在福王府的琉璃瓦上。

内府深处,御书房“静思斋”。

卢九台此刻正潜伏在书房高高的主梁之上。

他利用福王出行、王府空虚的间隙,从外围的废弃偏殿一路摸索到了这里。这里的房梁比别处更宽,却也积满了多年未扫的灰尘。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压到了最低。

“砰!”

一只青花盖碗被狠狠摔碎在金砖地上,碎片四溅。

“这帮混账!”

福王朱常洵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那身肥肉随着他的步伐剧烈颤抖。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怨恨。

“黎先生,你听见了吗?那个贼人喊什么?他说闯贼已经到了河南!他说杀孤!”

他猛地停下脚步,抓起桌上的酒壶,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胡须流淌,打湿了蟒袍。

“天子猜孤有异心,派那帮锦衣卫没日没夜地盯着;这洛阳的官府像防贼一样防着孤,生怕孤多招募一个兵丁;如今连那帮流寇也要杀孤,这天下糜烂是孤的错吗?孤有什么办法?”

福王的声音哽咽,带着绝望:

“孤有什么错?孤也是太祖的子孙!这藩王的祖制就像条锁链,把孤像猪一样圈养在这高墙里!如今大厦将倾,四面楚歌……黎先生,你告诉孤,这天下虽大,孤往何处活?!”

一直静立在一旁的黎先生,神色淡漠如水。他轻轻摇着折扇,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向了那不可知的未来。

“王爷慎言。”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透人心魄的力量,“正是因为天下容不下您,我们才要……换个天。”

福王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

“洛阳乃天下之中,龙脉汇聚之地。”黎先生缓缓走到墙上挂着的那幅巨型舆图前,手指在白马寺的位置轻轻一点,“如今京师那位,德不配位,致使天下大乱,那条龙已经病了。只要地宫内的大阵一成,引那‘天外神力’倒灌,便能强行截断北去的气运,将这天下龙脉……锁在洛阳。”

他转过身,对着福王深深一揖:“到那时,龙回故土,王爷便是奉天承运的天命正统。区区流寇,甚至京师那位……都不足为惧。”

福王眼中的恐惧渐渐退去。

“天命……对,我是天命……”他喃喃自语,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黎先生,孤的身家性命,可全托付给你了。地宫那边……绝不能有失!”

“王爷放心。”黎先生微笑道,“夜深了,王爷受了惊,还是早些歇息吧。这里的事,交给在下。”

待福王被内侍搀扶着离开,书房内重新陷入了沉寂。

黎先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进来。”他轻声道。

门外,一个铁塔般的身影推门而入,正是董豹。这个在白马寺前如魔神般杀人的巨汉,此刻却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黎先生……”董豹瓮声瓮气地开口,“卑职护驾不力,惊扰了王爷,请先生责罚。”

黎先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伸出那只修长的手,轻轻拍了拍董豹那覆满铁甲的肩膀。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仅仅是这看似轻轻的一拍,董豹竟是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那一瞬间的力道之大,竟将坚硬的金砖跪出了蛛网般的裂纹。

“噗——”董豹张口喷出一股血雾,鼻腔与耳畔俱溢出殷红血丝。但他咬着牙,一声不敢吭,连跪姿都不敢有丝毫走样。

黎先生的声音依然轻柔:“没有下次了。”

“卑……卑职知罪。”董豹浑身颤抖。

“若是再出差错,我也保不住你。”

董豹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书房再次安静下来。黎先生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轻轻叩击了两下窗棂。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浮现。那人一身夜行衣,单膝跪地,低声汇报:

“Nalan Amban……(纳兰近海大人)”

梁上的卢九台心头猛地一跳。他曾与女真鞑子厮杀多年,这句满语他再熟悉不过。

原来如此。

这个自称黎先生的青衫文士,真正的名字,竟是建州密使,纳兰近海。

那黑衣人继续用满语说道:“破庙那边……失手了。那妖女逃走了,她身边那个人……很强。他有一条……怪物一样的手臂。那是……星辰的力量。”

“星辰之力?”

纳兰近海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寒光。

“原来如此……怪不得能杀了我那一队巴牙喇,那是我们的族人……”

纳兰近海闭上眼,手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古老的萨满符印。

他低声吟唱,那是古老的草原歌谣,苍凉得像是风穿过枯骨:

“肉身归于泥土,魂灵化作苍鹰;飞过长白的山脊,去那没有严寒的地方……回家吧,勇士们。”

片刻后,他睁开眼,语气恢复了平静:“妖女南汐那边,先不用管他们了,即使掌握了星辰之力,也不过是几个孤魂野鬼罢了,翻不起大浪。如今大阵将成,八月十五月全食在即,这是长生天赐予我们族人唯一的生机。绝不能因小失大。”

“地宫那边让董豹亲自守着。还有……”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厌恶:

“告诉那个疯匠人公输班,别再玩那些没用的泥偶了。生便是生,死便是死。大丈夫当着眼长远,他要复活那个女人随他便,但若是误了大事,我就拆了他的骨头,把他砌进墙里当人柱!”

“喳!”黑衣人领命,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卢九台趴在梁上,只觉手脚冰凉。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瞬间,那条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的星骸之臂,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同源力量的共鸣。

“嗡——”

一声极其细微的、却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的嗡鸣声,从他左臂中传出。

如果是平时,这声音或许会被风声掩盖。但在纳兰近海这种绝顶高手面前,这无异于惊雷。

“谁?!”

纳兰近海猛地抬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头顶的横梁。

不好!

卢九台知道已无法再藏。他没有丝毫犹豫,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鸟般从梁上扑下,左手一挥,一道凛冽的寒气直扑书房的窗户,意图破窗而逃。

“哼。”

纳兰近海没有动,只是轻轻挥了挥折扇。

一股无形的劲气如墙壁般封死了窗户。

与此同时,刚刚退到门外的董豹听到了动静,怒吼一声,撞破房门冲了进来。

“哪里来的鼠辈!”

董豹一拳轰出,直取身在半空的卢九台。

卢九台心中一凛。他知道,今天若是不用全力,绝对走不出这道门。

“开!”

他低喝一声,不再压制左臂的力量。

那条包裹着厚布的手臂瞬间爆开,露出了下面那条流淌着蓝色星辰纹路的左臂。一股恐怖的寒气瞬间爆发,甚至连空气中的水汽都凝结成了冰晶。

“轰——!”

卢九台的左拳与董豹的铁拳在半空中狠狠撞在了一起。

董豹那只戴着“嵌针手”的右手,在接触到星辰之力的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那股寒气顺着手臂直冲心脉,让他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后竟被这一拳轰得倒飞而出,撞塌了半面墙壁。

借着这一拳的反震之力,卢九台身形在空中诡异地折转,直接撞向了书房另一侧看似坚固的墙壁。

“破!”

星骸之臂再次发力,那坚硬的青砖墙如同豆腐般被轰开一个大洞。

卢九台不敢有丝毫停留,钻入洞中。

“站住!”

身后传来董豹暴怒的咆哮。他迅速翻身而起,撞开烟尘,带着数十名闻声赶来的持戟甲士,追了出去。

“抓刺客!封锁四门!”

尖锐的号角声瞬间撕裂了王府的夜空,火把如长龙般亮起。

但那道青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地狼藉。

书房内,尘土飞扬。

纳兰近海站在原地,衣袖微微拂动,驱散了眼前的烟尘。他并没有追,只是看着那面被轰塌的墙壁,还有空气中残留的那股寒意,眼神变得格外深邃。

“……星骸之臂。”

他低声喃喃。

“白马寺那个小姑娘,还有这个被星辰附体的怪物……”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那片在冰雪中苦苦挣扎的族人。

“局势……越来越复杂了。”

“长生天在上……为了让我的族人能在这片阳光下活下去,万千罪孽,皆由我一人独担。”

他闭上眼,掩去了眼底的疲惫。

“这片土地脏了太久……或许,这就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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