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终究还是离开了。

沉重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漫天风雪的尽头。

沈洛临站在原地,指甲死死扣进掌心的金属匣,原本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血顺着指缝滴在雪地上,洇出一片刺眼的红。

“师父,你的手……”

末音急促地走上前,细弱的手指想要触碰那些血迹,却又在半空缩了回来。

她仰起头,被烟熏得有些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了无措。

沈洛临垂下眼,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掌心的狼藉。

“小伤。”他语气平淡,顺手将金属匣揣进怀里,动作利落得没有任何迟疑。

矿洞已经彻底塌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结构在刚才的激战和崩塌中化为废墟。

那具庞大的霜甲熊王尸体被深埋在数吨重的巨石之下,成了这片荒野最好的祭品。

“走吧,这里待不下去了。”

沈洛临转过身,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走。末音一言不发,紧紧跟在他的后脚印里。

她走得很吃力。

刚才那倾尽全力的一记龙息抽干了她所有的体能,现在的她全凭一股韧劲在撑着。

沈洛临察觉到了身后呼吸声的沉重,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

“上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背。

末音愣了一下,脸颊瞬间涨红。她摇着头,声音细如蚊蝇:“我能走……”

沈洛临没废话,直接弯下腰,两只大手不由分说地勾住她的腿弯,将这个瘦得硌人的小姑娘稳稳当当地背在了身后。

末音发出一声惊呼,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厚实的斗篷隔绝了刺骨的寒风,沈洛临背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让她原本紧绷的心弦一点点松弛。

她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嗅着那股混杂着硝烟、冷杉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小声问了一句:“那个艾拉姐姐……看起来很了解师父。”

沈洛临的脚步顿了顿。

“她只是个麻烦。”他吐出这几个字,“一个以后会经常来找我们麻烦的人。”

末音搂着他脖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她记住了那个名字,也记住了那个女人看师父时那种带着审视和占有的神色。

两人在风雪中穿行了近两个小时。

当漫天的白毛风稍微停歇,一片被冻得平整如镜的冰湖出现在视线尽头。

湖畔的一处斜坡下,半掩着一座残破的猎人小屋。

屋顶的烟囱歪歪斜斜,半截木梁露在外面,木门被风吹得来回撞击,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四周的积雪几乎没过了窗台,看起来荒废了很久。

沈洛临把末音放下来,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腐木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陋得令人发指,只有一张快要散架的木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以及一个堆满灰烬的石头壁炉。

“今晚住这。”沈洛临环顾四周,给出了结论。

末音没有露出任何嫌弃的神色。相反,她看着这间虽然破旧但有四面墙、有屋顶的房子,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对于流亡了几个月的她来说,这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庇护所。

“我去捡柴火,你把这里清一清。”

沈洛临丢下一句话,转身又进了风雪。

他需要一点时间思考接下来的路。

艾拉的介入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必须在半个月内,让末音的血脉纯度再次提升,否则那管血样根本瞒不过帝都那些老练的炼金术士。

等他抱着一大捆干燥的松枝和几块白桦木回来时,屋内的景象让他稍微愣了愣。

原本布满蛛网的地面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末音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把湖边的干芦苇,扎成简易的扫帚,正卖力地擦拭着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

她甚至在破旧的木箱底翻出了几块被湖水冲刷得圆润斑斓的鹅卵石,还有一串已经风干、却依然透着暗红色的野浆果。

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摆在壁炉的石台上,让这间死气沉沉的小屋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生气。

沈洛临没说话,走到壁炉前,熟练地架起柴火,点燃。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屋内的阴冷。末音蹲在火堆旁,双手托着腮,看着火光发呆。

沈洛临从怀里摸出那把随身的战术匕首,走到门口。

那扇木门在风中响得心烦,他蹲下身,用匕首削平了变形的门框。木屑飞溅,他的动作极快且精准。

接着,他从外面扯回几条坚韧的树皮,混合着揉碎的干苔藓,塞进了屋顶漏风的缝隙里。

末音一直盯着他的动作。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这个男人用那双杀人的手,一点点修补着这个残破的家。

“师父。”她轻声开口。

沈洛临没回头,闷声应道:“说。”

“这里……叫什么名字?”末音望着窗外被暮色笼罩的冰湖,湖面反射着惨淡的月光,孤寂而辽阔。

沈洛临拍掉手上的木屑,站起身,看着这一片荒芜的废墟。

“没名字。”他如实回答,“北境多得是这种死掉的屋子。你想叫它什么,它就叫什么。”

末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看着壁炉台上那串红色的浆果,又看了看沈洛临被火光拉得很长的影子。

“归雪。”她轻声吐出两个字,“归于雪原,也是归宿。”

沈洛临挑了挑眉。

归宿?在这片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冻土上,谈论归宿实在是个奢侈得可笑的话题。

他本想出言讥讽,但话到嘴边,却看到了末音眼中那簇微弱而明亮的火苗。

那是希望。

他忽然意识到,对于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女孩来说,一个稳定的情绪、一个精神上的锚点,或许比任何体能训练都重要。

这能让她更好地活下去,也让她体内的龙血……更加听话。

这笔投资,或许划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有反驳,反手握住匕首,走到屋外那块被风雪磨平棱角的青灰色花岗岩前。

刀锋划过坚硬石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逝。末音跑到门口,扶着门框,屏住呼吸看着他的背影。

沈洛临的手很稳。随着石粉簌簌落下,两个苍劲有力的字迹出现在岩石表面。

归雪。

收起匕首,沈洛临转过身,对上末音那双亮得惊人的银色眸子。

“刻好了。”他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在经过末音身边时,顺手将一块纹理好看、被打磨得光滑的白桦木塞进了她手里。

末音捧着那块还带着他体温的木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那一刻,刀锋划过石头的尖锐声,在她听来却像是某种契约达成的回响。她心中的那些戾气、那些因为复仇而灼烧的痛苦,似乎在这暖融融的小屋里,被短暂地抚平了。

“去休息。”沈洛临指了指那张铺了干草的木床,“明天开始,训练量翻倍。”

末音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浅浅的、不带防备的弧度。

她躺在简陋的床上,盖着沈洛临的斗篷,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室内木材燃烧的噼啪声。

沈洛临靠在壁炉旁的阴影里,闭目养神。

他知道,这片刻的安宁是偷来的。艾拉的监视、皇帝的屠刀、还有末音体内那股随时会暴走的龙血,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他看着石台上那串暗红色的浆果,感受着屋内逐渐升高的温度,心里那个“怕麻烦”的念头还是本能地跳了出来。

这份虚假的安宁,只会滋生出更多不必要的依赖和情感,成为未来更大的麻烦。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时,这个念头却诡异地失去了说服力。

火光跳跃,在她被烟尘蹭脏的小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像栖息的蝶。

在这片被神灵遗弃的北境,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关上门的地方。

沈洛临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望向那片燃烧的火焰。

麻烦就麻烦吧,至少今夜,火是暖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