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白马寺山门。

日头如火,晒得殿前的汉白玉石阶隐隐发烫。原本挤满香客的广场,此刻已被数百名披坚执锐的甲士围得铁桶一般。

“跪下!都跪下!敢抬头的,挖眼!”

一名满脸横肉的校尉挥舞着皮鞭,将几个躲闪不及的流民抽得皮开肉绽,赶到两旁的黄土垫道上。

净水泼街,香烟缭绕。

在震天的鼓乐声中,那顶从福王府一路晃悠出来的金顶黄缎暖轿,终于停在了山门前。

“落轿——!”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声,三十六名轿夫齐齐发力,稳稳地放下了那座堪比小房子的巨轿。

顾雪汀与千代,此刻正站在前殿左侧一处不起眼的钟楼二层,凭栏远眺。

“好大的排场。”

顾雪汀看着那满地的王府甲士,还有那些被迫跪在尘土里、衣衫褴褛的百姓,秀眉紧蹙。

“一入洛阳城,满目饥民色。可这位福王爷,出门还要净水泼街,生怕沾了一点带穷气的土。”

千代站在她身侧,一手按着腰间的武士刀,眉头也微微皱起。那根原本系在断竹刀上的红绫,此刻已被她重新缚在刀鞘之上,随风微微轻动。

“这轿子……太大,也太重了。”她用生涩的汉话评价道,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武家特有的务实,“坐在里面的人,若是遇上急事,跑得动吗?在我们那边,即便是藩主大人出行,也只骑一匹快马,带五十精骑。这样臃肿的阵仗,若是遇袭……”

顾雪汀闻言,苦笑一声:“千代,你不懂。在这大明,越是臃肿,便越显尊贵。”

“吉时已到!王爷进香——!”

福王朱常洵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挪动着那身足有三百斤的肥肉,艰难地跨出轿门。他一身蟒袍,腰间的玉带几乎要被撑断,满脸的油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就在他的右脚刚刚踏上红毯的那一瞬间。

“锵——!”

一声清越的刀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鼓乐之声。

那数个原本跪在红毯旁、手里捧着香炉和鲜花的“香客”和“挑夫”,突然暴起,同时从怀中、花篮里、扁担夹层中,抽出了雪亮的短刀。

冲在最前面的三人,手腕一翻,藏在花篮底部的石灰粉漫天洒出,瞬间迷住了一排持戟官兵的眼。

“啊——!”

惨叫声中,数名蒙着面的汉子,手中短刀翻飞,刀刀不离咽喉要害。顷刻间,福王护卫队的外围防线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护驾!快护驾!”

福王吓得一声大叫,连滚带爬地往轿子里缩。

眼看死士就要冲到轿前,那个一直护在福王左进,如铁塔般矗立的巨汉动了。他冷哼一声,沉腰坐马,身形猛地向左横移半步。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面骤然升起的黑色城墙,将那两名死士的冲锋路线封得死死的。

“锁住他!”

两名手持短斧的壮汉死士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决绝。他们不避不闪,任由两旁官兵的长矛戳向自己,借着这股冲力,死死抱住了那巨汉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双臂。

“动手!薛大哥!”

借着同伴用命换来的那一瞬凝滞,一道灰色的残影从死角激射而出。

一名脸上蒙着黑布的灰衣汉子,身法如电,踩着一名官兵的肩膀腾空而起,手中的钢刀化作一道凄厉的白虹,直取那巨汉那露在头盔外的咽喉。

那巨汉狞笑一声。

“滚!”

随着一声暴喝,那巨汉浑身肌肉如岩石般坟起。他双臂猛地一振,竟硬生生将两个死士甩飞了出去,如同炮弹般撞在朱红的大柱上,血肉模糊。

下一刻,那灰衣汉子的刀光已至。

那巨汉不及回防,只能微微偏头,堪堪躲过这一刀。

“噗嗤!”

灰衣汉子的刀锋贴着他的脸颊划过,带起一蓬血雨,在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好胆!”

受伤反而激起了这巨汉凶性,他根本不管脸上的伤,左手成爪,竟直接抓向那柄锋利的钢刀。

“滋啦——”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巨汉戴着精钢指虎的手掌,竟硬生生捏住了刀锋。鲜血顺着指缝流下,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灰衣汉子大惊,想要抽刀,却发现那刀仿佛镶在了一座大山里,纹丝不动。

“你也接老子一拳!”

巨汉右手五指大张,那只戴着“嵌针手”的铁拳,带着呼啸的恶风,结结实实地轰了出去。

灰衣汉子避无可避,只好弃刀,双臂交叉护在胸前,试图借力后撤。

但他低估了这一拳的分量。

“咔嚓——!”

那是骨头粉碎的声音。

灰衣汉子的双臂在接触那铁拳的瞬间便诡异地弯折,紧接着,那只拳头余势未减,重重印在了他的胸口。

那灰衣汉子口中狂喷鲜血,整个人倒飞出去,撞碎了数丈外的汉白玉栏杆,再也没能爬起来。

解决掉最硬的骨头,那巨汉冷哼一声,大步踏前。

他探出双臂,抓住两名死士的头颅,如拍碎生瓜般狠狠往中间一合。

“砰!”

红白飞溅。

不过几个呼吸间,最后几名还在负隅顽抗的死士便已全部倒地,无一全尸。

满场沉寂。只有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千代的手死死按在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栏杆上。

“好……好强。”

她低声喃喃。

作为一个行家,她太清楚那一刀的分量了。那灰衣汉子的一刀,哪怕是岩石也能劈开。但在那个巨汉面前,竟被硬生生接住。

场下,几个幸存的亲卫一拥而上,将重伤的灰衣汉子死死按在地上,扯下他脸上的蒙面黑布。

“那是……薛影之?薛大侠?!”

顾雪汀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忍不住惊呼了出来。

一名校尉粗暴地撕开薛影之的衣襟,露出里面的一块陈旧腰牌。

“王爷!是流寇那边的饿狼营!这是有预谋的!”

被冷水泼醒的薛影之,艰难地抬起头。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居然还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朱……常洵!”

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对着那个胖王爷,嘶声怒骂,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城外易子而食,你却还要金水铺地!”

“闯王的义旗已至河南!今日我杀不了你,明日自有千万个我,来向你讨这笔血债!那满城的童谣便是你的丧曲。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掌嘴!给孤掌嘴!”

福王推开搀扶的太监,咬牙切齿地道:

“你们都想杀孤……孤有什么错?孤是神宗皇帝的爱子!这天下就容不得孤了吗?”

他剧烈地喘息着,指着薛影之的手指都在发抖:“杀了他!给孤剁碎了喂狗!”

那巨汉大步上前,眼看就要将薛影之的脑袋拍碎。

“董豹,慢。”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轻不重,却瞬间压过了场上所有的喧嚣,也止住了那被唤作董豹的巨汉,下落的手。

董豹那只大手,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恭敬地退到一旁。

顾雪汀循声望去。

在福王身后,一个身穿青衫、手持折扇的中年文士,正从阴影里缓步走出。四周尘土飞扬,可他那双薄底的快靴上,竟连一粒灰尘都未曾沾染。

他每走一步,周围那些原本凶神恶煞的甲士,都本能地向两侧退去。

他走到福王近处,深深一揖:“王爷,此人是闯贼内线。留活口,或许能问出城防漏洞。此刻杀了,反倒遂了贼人的愿。”

福王愣了一下。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在青衫文士身上转了一圈,那股子疯劲慢慢退去,最后竟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还是……还是黎先生想得周全。先生说得对……留着,审!给孤狠狠地审!”

黎先生微微颔首:“王爷英明。”

他转过身,似乎正要指挥卫士清理现场。就在转身的那一瞬,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扫过四周,最后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穿过层层殿宇,落在了顾雪汀和千代藏身的钟楼之上。

“嗡——”

就在视线相撞的那一瞬,顾雪汀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那枚贴身藏匿的黑色蔷薇徽章,剧烈地振颤起来,变得滚烫如烙铁,那股灼热顺着肌肤直刺心房,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栏杆的木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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