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防风灯挂在墙壁上,昏黄的灯光将两道人影拉得老长,投映在那张铺开的福王府舆图上。
“这福王府,仿的便是京师宫城的样式,只是尺幅小了些。”
南汐指尖在图纸上缓缓划过,似笑非笑:“旁人只看那金瓦红墙,不知一旦踏进去,转身之处已无路可退。”
卢九台站在她身侧,正低头整理着绑腿。他换了一身粗布短褐,脸上抹了层锅底灰。
“总会有法子的。”他淡淡道,伸手点了点图纸西侧的一处角门,“西华门,平时运送草料和马粪的小门。闻香教既然在那里有暗桩,我就从这儿进。”
南汐眉头微蹙,指尖顺着西华门一路向内划去,最终在内宫与前朝交界的一处阴影处停下:“这一带,是王府的死地。我们收买的那个采办说,明明只是个偏僻小院,可府里每日送去的蜡烛和冰块,比王爷的寝宫还多。”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卢九台那条缠满布条的左臂上,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卢大哥,你这只手……太显眼了。若是遇上府里的高手,很难不露底。”
卢九台笑了笑。
“谁说我要跟他们打?”
他拿起桌上的水袋,仰头灌了一口:“我是去听墙角的,又不是去劫营。既然进不去内宫,我就在外围找根梁挂着。只要是人,总有松懈的时候;只要是府邸,总有没人扫的死角。”
“挂着?”南汐一怔,“你要在里面待多久?”
“一昼夜。”卢九台伸出一根手指,“明天福王要去白马寺进香,这是绝佳的机会。大队人马一走,府里必然空虚。我就在梁上趴着,等他们出去。”
南汐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有话要说,终究只化作一声轻叹。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青釉小瓷瓶,塞进卢九台手里。
“这是用龙涎草配的暖阳散,可压一压你那只手的寒毒,约莫三个时辰。”她低下头,装作整理衣襟,借势掩去眼底那点担忧,“别逞强。活着回来……”
卢九台握紧那还带着她体温的小瓷瓶,沉默片刻,沉声道:“若我回不来,晚晴……就拜托你了。”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了密室。
……
亥时三刻,夜色如墨。
福王府西华门外,几辆满载着干草的大车,正吱吱呀呀地排队入府。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干草的混合气味。
卢九台扮作一个有些跛脚的赶车汉子,佝偻着背,推着沉重的独轮车,混在嘈杂的马夫堆里。
“快点快点!磨蹭什么呢!误了给王爷的神驹添夜草,小心你们的皮!”
守门的兵丁挥着鞭子喝骂,手中的长矛毫不客气地往草料堆里乱戳一气。
“噗!噗!”
矛尖刺入干草的闷响就在耳边。卢九台低着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推车的手指微微收紧。
西华门共有两道门,这第一道查得最严。那个被闻香教买通的草料管事正站在阴影里,装作漫不经心地跟领头的校尉递烟丝,眼神却若有若无地往这边瞟。
“行了行了,都是老面孔,查那么细干什么。”管事赔着笑,“这批草是给董统领的坐骑备的,要是耽搁了,那位的脾气……”
听到董统领的名字,那校尉的手抖了一下,骂骂咧咧地收回了长矛:“滚滚滚!快滚进去!”
车轮压过门槛,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进了第二道门,便是马厩区。这里灯火昏暗,只有几盏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战马的响鼻声、马夫的吆喝声混成一片。
就在车身拐过一个墙角的暗处、即将卸货的瞬间,卢九台动了。
他利用一个弯腰卸草料的动作,顺势一滚,无声无息地滑入了墙角那片阴影里。
动作之快,连旁边那匹正在嚼草料的黑马都未曾察觉。
他没有急着深入,而是背贴着冰冷的墙壁,调整呼吸,直到心跳与周围的风声融为一体。
抬头望去,头顶是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
“按照图纸,往北一百五十步,就是那处废弃的佛堂。”
卢九台在心里默算着距离。他像一只壁虎般,贴着马厩高高的房梁,避开了两队交叉巡逻的甲士,最终翻进了一处早已荒废的偏殿院落。
这地方确实如南汐所言,是王府里的死角。门窗积灰,甚至还有几张残破的蛛网。
卢九台脚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在主梁之上。
这里积灰三寸,却是俯瞰内宫门和西路通道的绝佳位置。
他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趴好,将那个装水的皮囊和短刀放在手边,融进了这漫长的黑夜里。
这一守,便到了后半夜。
丑时,王府内最后一盏灯也熄了。四周静得可怕,连巡逻兵的甲叶摩擦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卢九台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长时间的潜伏让他的血液有些凝滞,那条星骸之臂开始隐隐作痛,散发出一股透骨的寒意,将横梁周围的尘土冻结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不得不暗中运起内力,强行压制那股躁动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似人声的“嗡嗡”声,顺着地砖和房梁,毫无征兆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几千只蜜蜂在地下深处同时振翅,又像是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呓语。
卢九台眉头微皱。这声音……是从那处平日里运蜡烛和冰块最多的方向传来的。
“果然有东西。”
……
次日,未时。
日头毒辣,晒得人头皮发麻。
“咚!咚!咚!”
沉闷的午鼓声,打破了王府的死寂。
西侧兵房方向传来整齐的甲叶碰撞声。紧接着,一阵尖锐的号角声响起,那是王驾启程的信号。
横梁上的卢九台微微睁开眼,抖落了睫毛上的灰尘。
透过瓦缝,他看到下方的西路通道上,一队队鲜衣怒马的仪仗如长龙般涌出。
最中间,是一顶三十六人抬的金顶黄缎暖轿。轿顶的四角悬着纯金打造的铃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轿身四周,簇拥着数十名如同铁塔般的重甲护卫。打头那个巨汉,身穿满是铆钉的黑色重甲,每走一步,地面都似乎震上一震。
而在巨汉身后,一个身穿青衫的中年文士骑着一匹白马,神色淡漠。
看着这支浩浩荡荡远去的队伍,卢九台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终于出去了。”
他换了个姿势,继续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