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时期以为握住一把木剑,从此十年烟雨,江湖路远。
青年时期气宇轩昂挥斥方遒,一如出山幼虎,咆哮山林百兽震惶。
张之尧抿嘴缅怀着一步一步踩在洁白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踏出一行富有童趣的白线。身后的张临仙一步一趋默然无语,在自己的父亲父亲身后静静看着他,那双深潭似的的秋水美眸倒映出在满天白雪中格外显眼的沧桑身影。
她们是七年前分开的,但此刻面前这个努力挺拔身躯难掩佝偻的老人,与记忆中那个英姿勃发顶天立地的父亲一点都不相符。
张临仙有些失神,呆呆的跟着自己父亲。两人的距离很短只需她加快脚步就可追上,可如鲠在喉的苦涩与难以置信,似乎这七年未见的隔阂变成父女俩如同天堑的雷池。
让她无法上一步,再像小时候一样去牵父亲厚实温热的大手。
但毫无疑问张之尧老了,她的父亲确实老了……
张临仙柔美又空洞的跟随,仿佛人偶师牵着一只精美无生气的人偶,不施粉黛的清丽脸庞微微垂下眼帘,成为皑皑白雪里平添的三分绝色。
——只是分外哀伤
雪地里一老一少,一父一女默然前进。前面的张之尧并没有回头,似乎并不在意张临仙跟上没有。这个不言苟笑的老人微笑着,专注地上好像只在意自己踏出的脚印,提起尚能行走的腿脚慢悠悠走。
踩一步,像童年里吓得哇哇哭的大老鼠。
又一步,好像年少时羞涩递给心上人的一捧花。
再一步,脚印深深浅浅看起来毫无艺术感。
张之尧抬起头环顾路过的景色,无数次巡查欣赏,老人早就将这里的一砖一瓦烂熟于心。
大松树,春风亭,议事厅,书房……平静的目光移开片刻后又转回来,好像是在对比记忆里岁月变化的痕迹。
人老了,特别是现在将死之时,张之尧却还憋着半分气。而契机就是之前林庆尘同夏闺月离去时,一直藏匿在心里的一股气瞬间喷涌而出。
当听闻夏闺月说此时的夏家正遭内乱,一颗愤怒狰狞的心脏无法抑制带着复仇火焰燃烧起来!
他在想是不是机会来了?
无数个夜晚,在精疲力尽休息时,那天的血与火仍历历在目。
他的人生,在那天分崩离析一塌糊涂。强盛的家族在之后树倒猢狲散,理性与意气成功被野心家们埋葬。
那个英明神武的,那个挥斥方遒的,那个注定家史留名的张之尧人间蒸发。
取而代之的是苍老病残的福伯,残留的痛苦回忆千刀万剐般凌迟着可怜的老人。
所以在那个晚上,辗转反侧的老人结束了噩梦。他取回了曾经名为张之尧的躯壳,燃烧着疯狂燃烧着过往,张之尧又活过来了。
但活过来的并不是温纯良善的家主,而是从地狱里爬回来复仇的恶鬼!
这个设定规矩刻板老实的福伯,在林清尘走后毫不犹豫花费府中积蓄的大量钱财!
召集好手,厉兵秣马,雪夜急行!
坐在战马上,腰间挎着斩钉截铁的宝剑。张之尧只觉自己好似童梦里的豪侠,一刀北上救民于水火。
可惜他不是,这次他只是为了杀人!
杀了背叛他的好友,杀了吞了他家业的豺狼,杀了毁了他一切害得他妻离子散的歹徒!
杀杀杀!
一口饮下增幅实力的药酒,迷蒙之间心中的杀意仿佛变成了另一种可笑的侠气。为了填补实力使用了燃烧寿元的功夫,只为砍杀的力气更大几分。
当回首望向朝天城的方向时,张之尧只觉得亏欠。
他利用了那少年郎为数不多的善意,不单单只是钱财的事。
他连带着将林清鱼牵扯进来了。
谎报林庆尘的危险,任由府中杂言四起惴惴不安。只为了将筑基期的仙人牵扯进来,成为他刺向仇敌最锋利的刀!
东家,你眼光似乎不咋滴呀……想到这里张之尧微微露出笑容,在记忆里林庆尘总是喜欢去路边摊捡破烂,又或者喜欢去资助一些遭难的人。
但结果往往总是被人白骗钱财,骂骂咧咧的诅咒欺骗他的人不得好死。
张之尧就在一旁,揶揄几句好似长辈的劝告又好似朋友的调侃。
呵,没想到人生的最后还能遇见妙人!念及于此张之尧咧开嘴角,恨不得哈哈大笑畅意抒发心中的快意。
回忆继续,血与火重新呼啸而来。
只不过这次不是他,而是别人!
“张之尧!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我……”
叛徒!死!
不想回答,一刀劈成两半!
“张家主,别来无恙啊……等等!这里是张家啊!你听我解释!”
无耻老贼!给我死!
血成为雪地里不可忽视的颜色。
“青山!你我多年相识,何至于此啊!”
呵呵……下地狱吧!
一座城池,半壁流血。浩浩荡荡的人马挥舞着刀剑,一群亡命之徒根本不把凡俗当人!
张之尧仿佛厉鬼上门,每至一家便是血雨腥风滴落成河!
最后的最后,花费钱财的歹人被别人更大的价钱说服冷眼旁观。张之尧被团团围住狼狈不堪,柱着刀环顾夏家人看着他们惊惧愤怒的面孔,他只觉畅快淋漓。
以此残躯,杀仇无数!哈哈哈!快哉快哉!
张之尧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仿佛七年前逃脱的宿命又刺了回来要取走他的性命。
不过他不后悔,最后一刻没有在床上寿终正寝了却残生,而是痛喝仇人血咬下刻骨铭心的血肉。
这才是他张之尧应有的结局!
“老狗,你该早就死了,何必回来呢?”熟悉的嗓音传来,没有推理迟疑他立刻就判断是当年惨案的罪魁祸首!
“死……”他无力的吼出,但血沫早就让声音变成了破风箱,听起来倒像是临死前的呜咽。
“杀了他。”气定神闲的冷酷声音发号施令,一点与张之尧闲扯的心思都没有。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只是站在远处轻飘飘说出了。
就这样吧……观江临仙……为父来找你们赎罪了。
借的总是要还的,张之尧脱力反噬意识昏迷,直愣愣的倒下去就要成为一具尸体。
“爹……我们来晚了……”
是观江吗?呵,原来你长这么大了啊!
张之尧以为是幻觉,两眼闭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则是依然是熟悉的冰天雪地,只是很不同的是周围都是尸体。
他躺在坚硬温热的臂怀里,抬眼看去是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年轻郎君。
“爹!你终于醒了啊!”
“你……是观江!”
张之尧面容惊愕,没想到以为早已殉难的幼子现在又活了过来!
太不可思议了!
“嗯嗯,还有我姐呢!”张观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指向正在厮杀的张临仙。
张观江顺势望过去,一道幽邃凌厉的黑袍女子正与一道红火炽热的女子疯狂拼杀。
张临仙长刀染血,数击之中尽显狠辣刁钻。而另一道身影挥着重尺大开大合,颇有威压八方的霸气。
一时间难舍难分,不相上下!
老眼眯起张之尧终于看清楚两人,在看见一张不久之前才见过的面孔顿时一惊!
“水儿!夏闺月!住手!”
眼花缭乱的两人闻言停下动作,拉开一个距离冷眼看向对方,大有再来一次的余热。
“你们杀了我家那么多人,难道还想轻易走吗!”夏闺月面沉如水气势不减。
“呵呵,夏姑娘说的挺对的!”再次提起利刃,张临仙气势危险冷笑回答,不弱气势:“昔日血仇今日报应,天道好轮回这一次轮到你们了!”
“好好好!你要来!咱们便再来!”
两人即将撞在一起时,张之尧慌忙开口组织:“够了够了!你们放手别打了!”
被搀扶起身,张之尧来到两人中间忽然看见一颗头颅,直觉告诉他仇人已死。
“够了,一笔勾销了……”张之尧有气无力怅然道:“夏姑娘回来的好啊!回来的正是时候!”
夏闺月面色平静,来回看了看张临仙与张之尧,什么都不说就收手离去了。
“住手!”
伸手拦住女儿准备背刺的刀,张之尧仰头长叹一口气:“血债血偿了,没必要做的太绝了。就当……给你们给我积积德,饶过一些人吧……”
……
回忆至此,张之尧终于走到熟悉的院落。明明几旬之前他还好好打扫一番落叶,现在再次来到这里叹道物是人非啊!
低头踌躇片刻,张之尧还是选择了推开门去见林庆尘。
过去的尘烟已了,但这边总要有个交代吧!
“师兄!好像是福伯回来了!”
轻快灵意的女声传来,张之尧立刻就知道是少东家回来了。
“哦,你去开门!”
“欸?我才不要!刚刚才暖和起来,我才不想去吹冷风!”
“快点去!你难道忍心老人家在外面受冷吗?林清鱼……我可没教过你不尊老爱幼啊!”
“可福伯不是幼童了啊……”
兄妹俩打打闹闹的嬉笑声传来,张之尧只觉真的好像一场梦。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正高高兴兴去见自己视作晚辈视作孩子的林庆尘林清鱼两人。
真好啊!人生的最后……居然还能看见这一幕,不枉此生了!
门吱呀一声,屋内的暖风吹来,张之尧看向目光平静面带微笑的林庆尘。
“福伯,等你好久了!快进来烤火!小鱼终于学会不点着屋子的火焰术啦!”
“欸!林庆尘!你这个混蛋!不是说别提了嘛……”
张之尧看见探出脑袋的林清鱼,又看看林庆尘只听他们温和的说。
“欢迎回来,福伯。”
“嗯,我回来了东家。”
风雪漂泊客,逐夜入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