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同时,阿波卡利斯宅邸主楼方向传来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花园的宁静。
奥托脸上的浅淡笑意瞬间收敛,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些,转头看向小径入口,卡莲也好奇地望过去。
只见一位身着深色常服、气质儒雅却眉宇间带着不容忽视威严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
他看上去比弗朗西斯年轻些许,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浅绿色的眼眸与奥托如出一辙,只是更深邃,沉淀着阅历与思虑。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奥托身上,带着审视,随即转向卡莲,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但很快被礼节性的温和掩盖。
“父亲。”奥托微微颔首,声音平稳。
这位正是阿波卡利斯家族现任家主,奥托的父亲,尼古拉斯·阿波卡利斯。
尼古拉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儿子,然后向着卡莲露出一个得体却并不热络的微笑:“这位是……?”
卡莲眨了眨眼,大概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立刻挺直了背,用她在父亲面前都少有的、努力模仿的“淑女”姿态行了个礼:“您好,阿波卡利斯先生,我是卡莲·卡斯兰娜。”
她报出全名,坦然承认了身份。
“卡斯兰娜……”尼古拉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层的思量。
他早就听闻弗朗西斯的独女性格独特,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出现在自家宅邸,还与奥托私下会面。
“原来是卡莲小姐,欢迎。”他的语气依旧礼貌,却带着一层无形的隔阂,“不知今日来访,是……?”
“我来归还奥托的外套,顺便感谢他前……嗯,之前的帮助!”卡莲差点说漏嘴,赶紧改口,同时将目光投向奥托,暗示他帮忙圆场。
奥托接收到她的目光,正要开口,一个洪亮、熟悉、此刻却带着几分微妙情绪的声音如同惊雷般从花园入口处的月桂树后传来:
“哼,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原来跑到阿波卡利斯的小鬼给拐走了。”
随着话音,弗朗西斯·卡斯兰娜高大的身影转了出来。他并未穿正式的铠甲或礼服,只是一身便于行动的便装,但那股久经沙场、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比任何华服都更迫人。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女儿身上,带着了然和一丝未消的余怒,随即转向尼古拉斯,眼神复杂。
卡莲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老、老爹?!你怎么……?!”
弗朗西斯没理她,径直走向尼古拉斯,两位家主,一位如山岳般沉稳刚毅,一位如深潭般内敛莫测,在晨光熹微的花园中对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弗朗西斯率先伸出了手,脸上的线条略微松动了些,语气带着老友重逢的感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尼古拉斯,好久不见。”
尼古拉斯眼底的疏离也化开了些许,伸手与弗朗西斯相握,力道沉稳:“弗朗西斯,确实很久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前线会议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瞬间变得有些局促的卡莲和沉默垂眸的奥托,“看来,孩子们倒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更早‘熟络’起来。”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让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弗朗西斯收回手,哼了一声,大手毫不客气地按在卡莲的脑袋上揉了揉,把她好不容易梳理整齐的白发又弄乱了:“我这丫头,野惯了,给你家添麻烦了。”
这话像是道歉,又像是某种宣告。
尼古拉斯微微摇头:“奥托也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能有个……活泼的访客,未必是坏事,”他话锋一转,看向弗朗西斯。
“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喝一杯?有些事,或许我们也该聊聊。”
弗朗西斯看了卡莲一眼,又看了看静立一旁的奥托,最终点了点头:“也好。”
两个父亲默契地将目光从孩子们身上移开,仿佛达成了某种暂时休战的协议,尼古拉斯侧身引路:“这边请。”
弗朗西斯迈步跟上,经过卡莲身边时,压低声音快速说了一句:“老实在这儿待着,等我出来。”
然后便随着尼古拉斯朝主楼书房方向走去。
卡莲对着父亲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转向奥托,小声抱怨:“吓死我了……你父亲气场也好强啊。”
奥托看着两位家主远去的背影,浅绿色的眼眸中思绪流转。
奥托轻声对卡莲说,更像是解释给自己听,“弗朗西斯大人与父亲在很多事情上,曾有合作,也有分歧。”
阿波卡利斯家擅长谋略与政务,卡斯兰娜家则是冲锋陷阵的利剑与坚盾,理念不同,却在对抗崩坏的大目标下不得不紧密缠绕。
卡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对那些复杂的政治和家族关系向来兴趣缺缺,此刻更关心的是:“他们不会吵起来吧?我老爹脾气有时候挺爆的……”
“应该不会。”奥托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卡莲身上,看到她眼中真实的担忧。
阿波卡利斯家的书房与卡斯兰娜家那种堆满地图、战利品和武器架的房间截然不同。
四壁是高及天花板的橡木书架,塞满了各种皮质封面的典籍、卷宗和手稿。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墨水以及淡淡的橡木清香,一张宽大的书桌占据中央,上面整齐摆放着书写工具和几份摊开的文件。
窗户朝东,此刻阳光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格。
尼古拉斯引着弗朗西斯在靠窗的软椅坐下,亲自从一侧的酒柜中取出一瓶琥珀色的烈酒和两只水晶杯,他斟了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弗朗西斯。
“还是老习惯?”尼古拉斯说着,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弗朗西斯接过,没有立刻喝,而是握着杯子,感受着水晶的冰凉和酒液的温热透过杯壁传递。
他环视书房,目光掠过那些厚重的书籍,最后落在尼古拉斯脸上。“你这里,倒是几十年如一日。” 语气听不出褒贬。
“总得有个能让人静下心思考的地方。”尼古拉斯抿了一口酒,微微眯起眼,“不像你,更习惯在战场上思考。”
“直来直去,省事。”弗朗西斯终于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熟悉的灼热感。
短暂的沉默后,他直接切入主题,“说说吧”
尼古拉斯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椅臂,姿态放松,眼神却锐利如常。
“年轻人之间的正常交往,基于一些……共同的兴趣,我的小儿子很少对家族事务以外的东西表现出如此专注,更别提与人深入探讨。”
他顿了顿,在那天晚上回来后,我与他聊了聊。
“你女儿的某些想法,虽然天真跳跃,但其中蕴含的……独特视角,确实吸引了奥托。”
“共同的兴趣?”弗朗西斯哼了一声,“我女儿满脑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发明’,恨不得拆了家里的训练场,奥托那孩子,看着沉稳,也会对这些感兴趣?”
“这正是有趣的地方。”尼古拉斯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我那小儿子从小就喜欢捣弄那些小玩意,两者碰撞,或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火花,至少,奥托这几天待在实验室和书房的时间更长了,并非全无‘益处’。”
弗朗西斯看着老友,知道他的话只说了表面,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尼古拉斯,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别绕弯子,你想说什么?”
尼古拉斯与弗朗西斯对视片刻,那层礼貌的温和渐渐褪去,显露出家主应有的冷静与算计。
他缓缓开口:“弗朗西斯,我们都是父亲,也都身处这个位置,孩子们的交往,单纯固然美好,但无法永远脱离现实的考量,卡斯兰娜和阿波卡利斯,我们的联合对于对抗崩坏、稳定局势至关重要,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弗朗西斯的反应,见对方只是沉默地听着,便继续道:“我那小儿子自然也可以成为阿波卡利斯家的继承人,卡莲是卡斯兰娜家唯一的嫡系,她或许不喜束缚,但血脉和责任无法完全割离。”
弗朗西斯的眉头拧紧了。
尼古拉斯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既然两个孩子彼此投缘,相处愉快,或许我们可以考虑,让这份‘熟络’更进一步,更早地确定下来。”
“比如,先订下婚约,这对两个家族而言,是稳固的联盟;对孩子们而言,也能提供一个更名正言顺交往、互相了解的环境,免去许多不必要的流言和试探,奥托会懂得珍惜,也会尽到责任。”
弗朗西斯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重重搁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尼古拉斯预想中的愤怒或严肃的权衡,反而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嘲讽?
“尼古拉斯啊尼古拉斯,”弗朗西斯摇了摇头,声音浑厚,“你还是老样子。”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他大半辈子可能都不会去碰的厚重书名,又转过身,背对着阳光,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联盟?责任?这些玩意儿,我比谁都清楚它们的重量。”
弗朗西斯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我背负着卡斯兰娜的姓氏,在尸山血海里滚了几十年,为的就是能让身后的人,包括我的女儿,能多一点选择,少一点不得不背负的枷锁。”
他看向尼古拉斯,眼神坦荡得惊人:“是,卡莲是我的女儿,是卡斯兰娜家的继承人,但首先,她是卡莲,是个会笑会闹、脑子里装满古怪点子、会因为经常跑到外面让我担心的傻丫头。”
“我拼杀半生,不是为了把她变成另一个筹码,另一桩‘稳固的联盟’。”
弗朗西斯斩钉截铁,“她喜欢捣弄那些小玩意,好,只要不伤天害理,我由着她,她不想被继承人的担子压着,我就在我还能动的时候,替她扛着,她将来喜欢谁,是贵族,是平民,是骑士,还是……”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花园的方向。
“只要那个人真心待她,能让她眼里一直有光,能让她像今天早上那样,毫无阴霾地笑出来……”弗朗西斯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钢铁般坚定的父爱。
“我这个当父亲的,就绝不会说一个‘不’字,什么门户,什么利益,都比不上我女儿自己选的幸福。”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与尼古拉斯再次对视:“所以,尼古拉斯,别跟我提什么婚约,什么提前确定,孩子们还小,未来的路长着呢,让他们自己相处,自己选择。如果有一天,奥托那小子真能走进卡莲心里,而卡莲也愿意,我自然祝福。。”
“但如果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合适’,或者为了那些所谓的家族利益……我弗朗西斯·卡斯兰娜的女儿,还不至于需要靠这个来确保未来。”
弗朗西斯的话如同他挥出的重剑,没有花哨的技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纯粹的情感,砸在尼古拉斯精心谋划下。
尼古拉斯沉默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他当然知道弗朗西斯的脾气,知道他爱女如命,却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彻底地将家族利益的考量置于父爱之后。
最终,尼古拉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一丝无奈。
“你还是这么……纯粹,弗朗西斯。”他摇了摇头,语气复杂,“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婚约之事,就此作罢,孩子们……就随他们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