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年初一。

江桐刚从铃铛里爬起,看见顾仙玉在院子里练剑,厚厚的棉衣把她裹得像只熊,耍剑的样子有点憨憨的。

“师父起得好晚。”见江桐出来,她收起剑嘀咕。

“魂魄不用睡觉,为师是在休养生息。”江桐一本正经,“新年快乐。”

顾仙玉愣了下:“新,新年快乐。”

“等,等等......”她慌慌张张跑回屋内,片刻后走出来。

两只小手放在身后,紧紧捂着什么东西。

江桐懵:“干嘛呢?神神秘秘的。”

“新年礼物,挂铃铛的。”顾仙玉有点紧张,“不准不喜欢!”

“哟,还会尽孝了......”江桐乐呵,“让为师看看。”

少女抿嘴,纠结几秒,乖乖摊开手。

一圈红绳,还挂着个圆圆的小木牌。

江桐愣神,用魂力把它捻起来,掂量掂量。

嘿,分量还不小,扎得很紧,应该不容易断,比现在系铃铛的红绳不知道好了多少。

瞄了眼木牌,江桐有点绷不住:“你这画的什么?”

小徒弟低着头:“师,师父。”

“这是我啊?”

江桐想笑,注视着木牌上的阿飘,能看出来顾仙玉尽量想画圆的。

结果手很笨,刻得有些歪扭,像个漏气的气球,从稍显慌乱的修补痕迹来看,已经尽力了。

但小尾巴都出来了,有细节。

“刻的不错,为师很喜欢。”

江桐拿着徒弟送的手绳,美滋滋的。

真别说,越看这小木牌越喜欢,有种憨憨的喜感。

顾仙玉绞在一起的手指悄悄松开了。

“闭眼。”江桐忽然说。

小徒弟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闭上眼。

江桐凑近了些,感觉到头发被温柔地撩起,少女心脏咚咚的,有些慌乱。

师父在干嘛?

突然就上手撩头发了,还让闭起眼睛。

她想起看过的话本。

话本上,话本上那些登徒子,也是让女孩子闭眼,接着就......

如果师父跟登徒子一样,她要怎么办?

顾仙玉睫毛一颤,脸上隐隐不安,粉唇张也不是,闭也不是。

江桐表情怪异地看她一眼。

“好了。”停下手里动作,他敲了下少女的脑袋,“睁眼看看。”

小徒弟忐忑地睁开眼睛,一面铜镜出现在眼前。

她眨了眨眼,目光落到自己的头顶,那里插着一根簪子,吊着一颗还没开花的花苞。

“新年新气象。”江桐后退两步,看着她很得意,“这个簪子还是费了点功夫的......花苞是真花苞,你每天注入点灵力,像浇水一样,它很快就开了。”

“记住,别注入太多,不然很可能阵法会坏,一点点就行。”

江月柳让他复刻个一模一样的簪子,江桐突发奇想,打算给徒弟也整一个。

簪子上刻小聚灵阵,注入灵力就能让花存活,想出这招的自己简直是天才。

“它不会死吗?”

“没那么快。”

“能活多久呀?”

“活......”江桐想了想,“两百年应该没问题吧。”

小徒弟轻轻“噢”了一声,忍不住抬起手,小心翼翼抚摸两下花苞,眼里有些欣喜。

以后除了拔水草,又有别的事可以干了......

她咬咬嘴唇。

魂淡师父,真好。

这花苞,什么时候会开呢?

......

——————

转眼人间四月天。

江桐这次在春秋钟待得格外久。

现实里没事了,索性将时间流速维持在1:100,每天干着同样的事,做着相同的步骤,教教剑法和心得,倒也逍遥自在。

就是苦了他兜里那些灵石。

顾仙玉的修炼还算顺畅,四个月过去,她顺利突破金丹初期,寒魄玉体和剑胎不再打架,二者相结合,对修行速率的增益极其恐怖。

江桐在湖边躺着,望着清澈的湖水,再瞟一眼不远处吭哧吭哧打篱笆的少女,感觉做个魂也不错。

白云悠悠,岁月静好,躺平当个魂淡咸鱼。

算得上大事的有两件。

一件是年初不久的外门大比,顾仙玉取得优胜,这回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阵仗,几乎是一路碾压,顺利进入内门。

对顾仙玉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她还是住着外门的这个小破院落,这里有师父贴的春联,还有两人一起挂的灯笼,拒绝掉一众长老的收徒邀请后,她开始忙活真正的大事。

趁着天气没完全变热,顾仙玉吭哧吭哧,一口气把水草全部清理光。

整面湖像面明镜,夜晚坐在湖边,江桐真看到了星星与月亮。

“你是水草仙人。”江桐笑。

“我是水草仙人。”少女深以为然地点头,双手圈在嘴边,自豪地冲着满湖的星星与月亮喊,“我是水草仙人!”

“我还有个魂淡师父!”

“......”江桐看着她狡黠的亮亮的眼睛,很想说什么,但摇了摇头,突然噗呲一声笑了。

师徒两人像缺根弦儿,在湖边乐呵呵地笑起来,笑声是真会传染的,江桐喜欢这个有烟火气的傻妞。

一把剑,一袋灵石,一颗丹药,就把傻妞拐来做自己弟子了,真好骗。

傻妞不是修炼的呆木头,傻妞会做饭,会拔水草,会做很丑的手工,还会在睡觉时偶尔拿他当枕头,醒来口水哗啦啦流江桐一身。

江桐很嫌弃,但摸摸傻妞刻的丑萌丑萌的木牌,又没那么嫌弃了。

傻妞很傻,但是爱他。

四月很快过去,圆圆的院子也修好了,屋子的整体框架七七八八,就差填充与装饰,这对修仙者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师父,你幸福吗?”傻妞说。

“幸福。”江桐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悬念。

“师父,我觉得这样比修仙幸福。”小徒弟坐在湖边,低下头,“我还是想过平凡人的日子。”

“你会骂我吗?”

“不会啊。”江桐想了想,“这两者又不冲突。”

“可是你之前说剑修要一往无前来着......”顾仙玉抠抠手指,有点迷茫,“我现在......算不算一条躺平的咸鱼?”

“还会躺平这个词了。”

“跟你学的。”

“严格来说,不算。”江桐耐心跟她解释。

“你看啊,你每天拔水草,修篱笆,建房子,这算不算做事?”

“算......吧?”顾仙玉迷糊,跟修炼没关系的是正事吗?

“当你拿起剑时,你是个剑修,你的正事就是用剑劈开前面那些七七八八的......不管是人是畜生都好,你拿剑就得劈出去,不然你就会死,或者会吃亏,接着后悔为什么没干净利落地劈出去,久而久之就会产生心魔,所以该耍剑的时候就得狠。”

江桐感受着晚风,把眼睛闭起来:“但你放下剑呢?你是什么?”

顾仙玉看他一眼:“不拿剑的人。”

“对嘛,你是个人。”江桐理所当然地说,“所以你会有人的需求,你拿剑是为了生存,放下剑,就要满足自己的需求。”

“有人可以一直拿着剑莽莽莽,因为他的需求是变强,这也没错,但你明显不是那类人。”

江桐指指湖,再指指修了一半的房子:“对我们来说,这才叫生活,跟生活有关系的事,就是正事。”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观念也发生变化,最开始只是想养个狠人,结果把徒弟带得跟自己一样咸鱼。

哎......造孽。

“生活。”顾仙玉思索着,“我喜欢生活。”

她想了想,下定决心:“我修炼,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跟师父活很久很久。”

“觉悟不错。”

江桐万幸,没带这丫头走上什么苦大仇深的桥段,人总不能为了复仇而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那样太没意思。

她是自己的徒弟,是水草仙人,也是傻妞,她是特别的,两人从刚开始相处时的端着,到现在已经有了特别的相处模式。

“谢谢你做我徒弟。”

江桐忽然认真地说。

顾仙玉一愣,脸颊红扑扑的,转过头去。

还好月亮不够亮。

从最开始为娘的期望而活,到为报前辈恩情而活,到现在,她真切感到她为自己活着,也为师父活着。

她喜欢听师父侃大山,讲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师父不仅剑法厉害,嘴巴也很厉害。

想到这里,她心脏怦怦地跳,深吸一口气,把心脏压下去。

明明什么都没讲,为什么它自己就跳起来了?

顾仙玉有点苦恼,她看过一些话本子,里面的男女主没多久就好上了,男主开始亲女主,两张嘴砸吧砸吧连在一起,这个时候会写女主的心怦怦乱跳,脸红得像个猴屁股。

但现在吹着夜风,看着星星,心情应该很安静,怎么就乱跳了呢?怎么脸开始像个猴屁股了?

她才不是肤浅的女子,但心脏确实在跳。

如果能把心脏挖下来沉到湖底,周围肯定是勃勃生机。

“也......”她偏着头,声音小小的,“也谢谢你当我师父。”

江桐笑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情有些说不出来。

两百年前,两百年后......

缘分啊~冥冥之中注定了一切。

“师父,我明天想下山一趟。”顾仙玉抱着双膝,望着湖面,眼睛一点点透亮。

“下山做什么?”

“找我娘。”

“去哪里找?”

“醉仙楼,或者那一片赌场......”少女看看江桐,“我想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江桐疑惑:“你不恨她吗?”

“恨。”顾仙玉实话实说,“如果不是她,我也许很快乐,会有另一种的幸福......”

“但不管怎么样,她曾经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想直面生活,而不是躲着她,不去想她......”

“赞。”江桐高看一眼,“但为师很好奇找到之后你要干什么。”

“就看看。”

“就看看?”

少女摇摇头:“她......戒不掉的,我不会给钱,就算给粮食,她肯定也是卖了接着赌,如果我毫无修为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会把我卖了去赌。”

江桐深感赞同,赌狗这种东西,只要不想改,你去拉反而会把自己越陷越深。

“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想跟师父好好生活。”少女抿抿嘴,把剑拔出一截。

“如果有人不识好歹,我不介意让他见识什么叫一往无前。”

江桐愣神,看着她笑笑:“有杯子吗?”

“没......”顾仙玉刚摇头,想起什么,从湖里捞两个冰球上来,灵力磨了磨,变成两个冰杯。

寒魄玉体的冰灵力掌控果然熟练。

江桐接过杯子,往湖里舀了杯水,顾仙玉有样学样,一人一魂在月光下碰了碰杯子。

“敬相遇。”江桐说。

“敬相遇。”顾仙玉重复一遍,想了想补充,“敬生活。”

“敬生活!”江桐魂力操控着碰了碰,把杯子和水一起吞了,没尝出味来。

毕竟是冰水,冰冰凉凉的。

但仔细琢磨琢磨,似乎有点回甘。

顾仙玉眨眨眼,双手捧杯,小口喝着水。

她看着师父,觉得水很甜,心里暖乎乎的。

很想啃一口。

......

——————

翌日一早,两人下了山。

顾仙玉原本住的地方离上元宗不远,灵马两时辰脚程的事。

江桐待在铃铛里,铃铛用新绳子系着,小木牌一跳一跳。

临近中午,他们先去醉仙楼看了看,听闻是上元宗弟子,醉仙楼楼主诚惶诚恐,点头哈腰,大气不敢喘。

毕竟之前那个副执事有将他取而代之的心思,上元宗雷霆出手,给他扫了个祸患,他感谢还来不及。

更别提来了位金丹期的仙子。

“你认识一个叫顾念仙的人吗?”

“顾念仙?”楼主小心翼翼给她倒了杯茶,思量片刻点头,“是有点印象,去年她还经常在这边赌来着......”

“不过,自从欠钱还不起后,她就从这里消失了。”楼主察言观色,低着头说,“后面仙子您也知道,就发生了那档子事......”

顾仙玉愣了下,开口道:“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这个。”楼主面露难色,“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在她消失前几天,似乎有几个赌客在议论,她总说自己很快要成仙了......”

楼主思量道:“我觉得是疯了,可能现在尸体在哪都不知道。”

顾仙玉皱皱眉,离开醉仙楼。

“真疯了?”江桐待在铃铛里,刚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顾仙玉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师父,再找找?”

“再找找。”

两人把附近这片区域转了个遍,打听到的消息大差不差。

这人念叨着自己马上要成仙了,随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古怪。

“可能是死了。”江桐没想到别的可能性。

“我希望她死了。”少女叹了口气,“她死了,她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她清楚她妈之前到底过着怎样一种烂泥般的人生。

“回去吧。”江桐安慰,“她确实死了,在你记忆里死了。”

“但你还有为师。”

“嗯!”顾仙玉点点头,脸上绽放笑容。

“我有师父,我们有家,师父,我们回家。”

日暮西沉,他们回了家。

再过几天就可以搬过去了,在湖旁边扎根,定居,她还要种树,种一片树,把她和师父的湖弄得生机勃勃,这是生活的正事。

顾仙玉心情愉悦,想着想着,忍不住哼起小曲。

但在快抵达院门口时,她止住脚步。

铃铛里,江桐也微微皱起眉。

这疯女人来干什么?

“顾仙玉。”黑裙少女叫她的名字,“你终于回来了。”

“有些事必须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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