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姬柳在找一样东西。

她一直都有布置房间的习惯,一张小床、一个柜子,还有她幻想着的豪华海景房电脑机箱,这一切朴实而又无华,充满了她那微末却又饱含希冀的念想。

一点点,就一点点。

正如每个男孩子都会幻想着自己有什么秘密基地一般,姬柳曾经也是那么打算的,狡兔总有三窟,但那时的她在南平城里忙得焦头烂额,这些近乎玩闹的事情,她也就一直无从考虑。

所以她曾在这间办公室里,留下过一个暗格。

一个无比幼稚的想法,但他当初的确是那么做的,只是还未等他往里头藏些什么东西,破城的战役就已经打响。

这是一个空的暗格,可就像是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电影一般,主角在开头留下的伏笔,总会成为结尾时一枪击穿大反派的子弹。

实在很酷。

办公室内一片安静,只有着左砚翻动笔记书页的声音,姬柳仿佛能清晰无误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明白是自己的异能在无声之中发动了——预言,这更像是某种引导,曾经引导出了七大魔将和炽天使的名讳,也被牧场主牵扯着令她误入歧途,如今,也同时在冥冥之中,指引着她找寻这办公室,她曾经种下的“因”。

即使引导已经破碎……

姬柳的目光扫过这间办公室的各个角落,那些装饰啊,植株都早已随着时光而凋落,但墙边那固定在墙上铁书架,却仍挂在那里。

怎么会有人用这些合金钢骨做书架呢?

姬柳正是如此想的,所以她走到了那书架之前,将那几本腐烂发霉的陈旧厚书给搬开,素手轻轻向其中的某个关节伸去。

对,就是这里……

“姬柳,”左砚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姬柳下一步的动作,“过来看看这一段吧。”

姬柳秀眉直跳,像是神秘小电影里被发现的女搜查官那般紧张,也回过了头去。

“来了来了。”

左砚发现的是殷柳下一阶段的笔记,这一段的字体显然潦草了许多,还有着许多的墨点,像是几次动笔,又几次停笔。

踌躇不决。

“2040,2,05,可能是前线战事吃紧的缘故,我的睡眠总是不好,就连在部署图上画箭头都画歪了好几个……忘记是谁说的了,人类是一种十分可怜的生物,短暂的生命中有半数的时间都在沉睡——所以他们发明了梦,在梦中填补那从指尖滑落的流沙……但我已经做了许多日的噩梦了,梦中像是有人在呼唤我,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诶,我原来写过这些文字吗?

姬柳对此表示质疑,她是在睡梦中被牧场主凭借预言而入侵了意识,而在当年的南平城守卫战中,她……

啊?

“原来老师的身体上,竟然如此早就出现了问题?”左砚单膝跪在地上,将那本有些残存的笔记摊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仔细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文字,“奇怪的梦呓,这是戾石感染的初步状况,较常出现在普通人身上,但后来在实验中也证明了,即便是异能者,也有感染的可能。”

姬柳从未告诉过人类,“牧场主”这个名字,因为那时还名为“殷柳”的她,也并不知道这尊神邸的存在,只知道在地狱的最深处存在着一道意志,能统率着地狱生物的一切。

自己的记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不单单丢失了在背叛的那几年一些近乎关键的节点,就连在南平城的那些记忆,都有着些许的残缺。

那会不会,在摇光与左砚时的记忆,也有了……

“2040,02,10,我感觉自己要疯了,看着那些阵亡战士的名单,我竟然有些些许解脱之感,无法想象前几月时那新到任的我……古怪的梦呓仍在我的梦里回荡,甚至有时候我从夜中惊醒,也会觉得床头似乎站着什么人……你他娘的,我又不是曹操,也不好梦中杀人。”

左砚再往下接着翻阅,中间的笔记寥寥无几,依旧都是殷柳在自说自话,直到了最后一篇,殷柳的字迹忽然变得平静了下来,只是写字的力道有些重,笔墨浸透了纸张。

“2040,02,12,有时候我在想,魔将魔将,那充其量就只是将军,但在那之后呢?是否有某种更强大的存在?人类不能速胜,但终究会胜,我还不能着急……”

“这是南平城,破城的两天之前,”左砚的手紧紧攥着着一页纸的边缘,直至碾碎了一角,都未曾发觉,“从始至终,我都不相信老师他会背叛人类……”

姬柳这时才发觉,左砚的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有些微微发红,那不是哭泣的前兆,只是一种极度压抑的、混杂着委屈与不甘的——愤恨。

“他们都说他疯了,为了追求力量不择手段,说他不肯接受南平城在自己的手中陷落,不甘心被东夏统辖局调往后方做一个老师……他们说他本性如此,可我不相信!”

左砚忽然站起身,死死地抓住了姬柳的肩膀,目光锋利得简直要刺穿她的内心。

“可我不相信,这些笔记不会是一个疯子,一个背叛者所能写出来的!”

他的指尖越发用力,可姬柳的衣服本就单薄,别说那碰一下就受不了了的娇嫩肌肤,直至她的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呼,左砚才怔怔地松开了手。

“对不起,”他是如此说道,而姬柳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只落水了的小狗,浑身湿漉漉的模样狼狈不堪,“我有些失态了。”

姬柳暗着眉眼,也用手压着自己有些疼痛的肩膀,只是摇了摇头。

“没事。”

你个傻子。

她在心里如此想道。

我的背叛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无论是否有什么缘故与苦衷,我做的那些事情也不会因此而烟消云散。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左砚的眼眸是东夏人一贯的黑眸,而姬柳的却是如魔姬那般异于常人的浅绿色,他们就那么对视着,直到窗外的晨风吹过,将姬柳那灰白的长发拂起。

“你说得对。”

直到姬柳开口,声音清脆,却宛如杜鹃鸟那般,咽喉有血在啼。

“的确,一个纯粹、癫狂的背叛者,是写不出来这些东西来的。”

姬柳走上前一步,面色平静,却不知她究竟是在与左砚说话,还是八年前那个濒临崩溃的自己。

左砚忽然在她的眼眸中发现了许多的东西,哀愁、怨念,但更多的,是足以酿成酒的疲惫。

他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时候?对了,那是摇光计划挑选学员的时候,他满腹踌躇的站在众人之间,却与那人群之外的殷柳,隔空对视。

只此一眼,宛若穿越时空。

“但那没用,”她的话斩钉截铁,如同端坐于高堂之上的裁决者,为台下的罪人判下了应得的罪责,“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并不意味着能够被饶恕,清醒着作恶,有时候要比疯狂更加难以饶恕。”

“可那为什么?”左砚接着追问,语气急切,在他那简单的世界观中,受害者无论如何,都不应成为加害者,“如若,我是说,如果我能证明,老师他也是被逼无奈呢?”

“因为那柄利刃的的确确是他所刺出,那些人的的确确是因为他而惨死,东夏一座座的城市,也实实在在是因他而毁,这是无可逃脱的罪责,”姬柳与左砚对视着,眼神冰冷而决绝,她的手指点在了自己的心脏之上,“那些血、那些泪、那些哭喊与绝望,都曾无比真实的流过——不会因为他挥剑时是否清醒而变得正当合理、可以原谅,血债,总归是要以血来偿的。”

“那真相呢?”左砚质问着姬柳,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难道真相就不重要了么?”

左砚此刻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原以为只要找到了某些无比关键的证据,便能替老师洗清冤屈,却没想到被眼前这老师“交给自己最后的毕业课题”,姬柳,给无情地判下了死刑。

“真相固然重要,”姬柳的声音依旧平静,她看着左砚的眼睛,而他却开始下意识地闪躲,“如果殷柳真的是被逼无奈,真的又另有所求,那就找到那个幕后黑手,阻止祂、毁灭祂——是复仇,是责任,唯独不是原谅。”

左砚怔怔的看着她,一时想不到会有人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语,先前被强行按下的猜测又一次浮上了他的心头——姬柳究竟是谁?为何能在三言两语间,便下定了对殷柳的审判。

但也同时在这时,左砚看到了姬柳肩头那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先前她曾因为吃痛而按下的地方,那单薄的布料下,如今却隐约显现出了些许的黑色纹路。

左砚沉默着,并无冒昧般地揭开姬柳的衣物,只是抛下了一句“我再找找线索”,便向后退去,坐在了殷柳曾经办公的那张椅子上。

姬柳眼见他将那支钢笔从胸口取下,放在了手中无意识地旋转着,而他的眼中,也渐渐地显露出了一丝浮光。

失魂落魄,像是在雨中被淋湿了的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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