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汀关上了半扇窗,隔绝了外头刚起的夜风。回过身,见千代正襟危坐在一旁蒲团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那是标准的武家跪坐姿态。只是那一双眼睛,盯着那红泥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的铜壶,有些局促。
顾雪汀挽起袖口,露出一截如玉的皓腕,提起铜壶。沸水注入青花瓷盏,茶叶翻滚,茶香四溢。
她双手捧起茶盏,身子微微前倾,那双在烛光下流转着细碎光芒的眸子,直勾勾地看进了千代的眼底。
“千代……郎君。”
“郎君”两个字,她故意咬得极轻,又极重。尾音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戏谑。
千代的脸,腾的一下又红到了耳根,手足无措间,她接过茶盏,看也没看,仰头便是一口闷。
“噗——嘶——哈!”
滚烫的茶水入口,瞬间烫得她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包子。她想吐又不便吐,只能涨红了脸,硬生生咽了下去,捂着嘴“嘶哈嘶哈”地大口吸气,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顾雪汀忍不住掩嘴轻笑,眸子里却透着心疼,温柔的道:“千代妹妹…慢点喝。”
看千代没什么大碍,顾雪汀才放心下来,她收敛了神色,轻声问道:“手……还疼吗?”
千代一怔,下意识地把手缩回袖子里,摇了摇头。
她从小就被父亲和族人当做男孩子,严格训练,被训导影山家千年的宿命,从未有人对她如此温柔、从未有人把她当成女孩子。
她怔怔的望着顾雪汀,这感觉太美好、太教人依恋,只觉得倘若能够一直这样待下去,就这样静静的待下去,那该多好。
她甚至在想,倘若她是个真的男子,那该多好,就可以让姐姐一直叫我郎君了。
顾雪汀看着千代,怔怔出神的模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放下茶盏,抱膝坐在了榻上,良久,才缓缓的道:
“千代,你知道我为何会住进这白马寺吗?”
她看着红泥小火炉里跳动的火苗,声音很轻。
她不再隐瞒,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从那个风雨夜父亲中毒、星图失窃,到沉香阁废墟下的活人泥偶,再到那日夜里在白马寺石阶下见到的、被缝住嘴巴变成了怪物的清沅、以及断中原龙脉的惊天阴谋……
千代越听越是心惊。她久经训练,也见过世间的黑暗,但听到这等将活人炼制成泥偶的阴毒手段,依然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她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姐姐,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独自一人,在那样的绝境里撑过来的。
“其实……我真的很怕。”
说到最后,顾雪汀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父亲还在昏迷,家里空荡荡的……有时候半夜醒来,觉得这偌大的洛阳城,就像个张着大口的怪兽,要把人吞进去。”
“我只是一个读过几本杂书的女子,我好想、好想躲起来,想有人告诉我没事了,想有人护着我……”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滴在手背上。
千代有些慌了。她看着顾雪汀微红的眼眶,手足无措。她想递手帕,又想到手帕沾了泥;想安慰,又嘴笨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坐立难安。
顾雪汀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向千代,眼中突然又有了一丝亮光。
“可是,今天在竹林里……你挡在我身前的那一刻……我真的好安心。”
她从枕下取出一本用蓝绸仔细包裹着的书——《高卢的阿马第奇侠节要》。
“那一刻,你真的好像他。”
“他?”千代有些迷茫。
“嗯,这是个大英雄,我最喜欢的大英雄,千代,你看这一段,我讲给你听。”顾雪汀翻开书页,声音低了下来,“叫《高台誓言》。”
从黄昏,讲到了初夜。
茶水添了一次又一次。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顾雪汀点亮了桌上的那盏琉璃灯。
她讲着那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骑士阿马第的故事,讲他如何为了配得上心爱的奥丽安娜公主,甘愿自我放逐到名为“贫穷之峰”的孤岛。
千代听得痴了。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闪烁着从所未有的光芒,那是星星一样的光。
“哪怕全世界都误解他,哪怕他把自己放逐到孤岛上……”
“为守护心爱的奥丽亚娜公主,他孤身一人,以一柄断剑,对抗整支巨人军团……”
“为一人,敌一国,方为丈夫。”
顾雪汀合上书,看着千代那双渐渐湿润的眼睛,轻轻的道:
“千代。”
“其实……我有件事没告诉你。那日梦中,有个浑身发光的神明告诉我,这白马寺里有个‘无我之武者’,是命中注定来守护我的。”
顾雪汀看着千代,眼中满是依赖:“以前我不信命。但看着你……我觉得,神明没有骗我。你就是那个人,对吗?”
千代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搅了一下。她热血直冲头顶,烧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不……我不配。”
千代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在顾雪汀惊讶的目光中,双膝跪地,双手交叠在额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顾姐姐……对不起!我有事……瞒着你!”
顾雪汀怔了一下,猛然想起曾在舶来笔记中见过似乎的描写,这并非中原士子的三跪九叩,应是东瀛武家谢罪立誓之礼。
千代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生涩的中原口音:
“父亲大人……我们一族……不是坏人。……断龙脉……那些事情绝不是我们影山家干的!”
“父亲大人……是好人!请姐姐……相信他!”
“东海彼岸与神州,虽有血仇……但我们影山家,是来赴约的。”千代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千年前,我们的先祖曾在这里立誓。若那‘祸津神’苏醒,影山必至。哪怕……哪怕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也要斩除灾祸。”
“祸津神?”
“是。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毒’。它会让星星错位……会让水变苦……还会让活着的人……变成恶鬼。”千代哽咽着,“我们……很可能回不去了。我不想……不想连累你。”
顾雪汀愣住了。
星星错位……水变苦……活人泥偶……
父亲留下的那些谜团,星图上的岁差、地下的童谣低语,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终究是我错怪了影山家。念及中原与东瀛积年刀兵血仇,便一味疑他们为祸,自始至终便看差了人。
顾雪汀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她伸出手,轻轻捧起了千代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傻瓜,道什么歉。”
顾雪汀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也带着心疼,“千代妹妹,既然是来斩妖除魔的,那就是大英雄。若是怕死……我们就一起活。”
她从袖中摸索了一阵,取出一根红色的丝绳,正是那《阿马第》的红绫书签。
她拉过千代身旁那柄断裂的木刀,极其认真地、温柔地,将红绫系在了那一截断裂的刀柄上,打了一个漂亮的同心结。
“这个给你。”
她拍了拍刀柄,“用这根红绳系着。刀有红绳,便有了牵挂。”
紧接着,她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那香囊绣工有些歪扭,显是她亲手缝制的,散发着淡淡的安神草药香和少女特有的体香。
顾雪汀将香囊系在千代的腰间,那个原本挂刀的位置。
“还有这个。这里面是安神的草药,我自己配的。是姐姐给你的信物,可要保管好。”她轻声说,手指拂过那个香囊,“以后若是累了,就闻闻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千代一手握着红绳系的断刀,一手死死攥着那个香囊,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背上,滚烫得灼人。
她想起了书里的骑士,想起了那句“你在何处,我的脚步就跟到何处”。
窗外风声大作,屋内灯火如豆,两个少女肩并着肩,静静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