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

白马寺后山紫竹林,日头西斜。细碎的金光穿过密匝匝的竹叶,像揉碎了的金箔,斑斑驳驳地洒在铺满枯叶的泥地上。

风过竹梢,发出一阵如涛似浪的沙沙声。

顾雪汀走在前头,裙角偶尔拂过路边探出的嫩笋尖。她今日心情颇好,手里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身后的千代,却始终低着头,抱着那柄有些磨损的木刀,脚步有些发沉。

方才在演武场那一跤,摔疼的不止是身子,更是折了她的面子。

“千代?”顾雪汀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中笑意盈盈,道,“还在想那一跤呢?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那关云长,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何况只是地滑……”

千代脸一红,正要分辩,身形却猛地一僵。

那双原本还有些迷蒙羞恼的眸子,在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般锐利的光点。

“退后。”

千代一步跨出,挡在了顾雪汀身前。

前方竹影深处,光线莫名暗了下去。

一个戴着宽大斗笠、身披灰布短褐的汉子,正像个没事人一样,从两条竹根盘错的小径间穿出来。他腰间挎着一把有些年头的雁翎刀,刀鞘乌黑,只在大拇指常按的地方,磨出了一块黄亮的铜光。

那汉子也没料到此处有人,脚步微微一顿。

风停了。竹叶也不响了。

“过路。”汉子压低了斗笠,声音嘶哑,脚下却未停,直直地朝两人走来。

千代没有说话,只是身体更低伏了一些,整个人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

三丈、两丈、一丈。

就在那汉子踏入千代身前五步时,那是东瀛刀法中所谓的“一足一刀”距离。

千代动了。

“喝!”

一声短促的裂帛般的低喝。千代手中的木刀极其诡异地贴地一划,刀尖如毒蛇吐信,直刺那汉子的膝盖内侧。

影山流·切返。

那汉子“咦”了一声,显是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少年出手竟如此毒辣。他不退反进,左脚踏在一根粗壮的毛竹上,借力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堪堪避过了这断腿的一击。

千代一击不中,并未收势。她顺势一个滑步,木刀借着旋转的力道,在空中画出一个刁钻的半圆,刀锋倒转,竟然直刺汉子落地时的肋下空门。

那汉子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就在木刀即将触体的刹那,他抄起腰间的雁翎刀,带着鞘,狠狠地向下一砸。

“嘭!”

一声闷响。

千代只觉一股巨力顺着木刀涌来,虎口剧震,那柄坚韧的枣木刀竟然承受不住这势大力沉的一击,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脆响,从中裂开了一道缝。

千代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她松手。

那柄断裂的木刀落地。

在弃刀的同一瞬间,她不退反进,身体如一条滑腻的游鱼,竟直接钻进了那汉子怀中那仅有一尺的死角里。

右手并指如刀,带着风声,直插汉子的喉结!

这是真正的死士打法,舍身技,不求生,只求杀。

那汉子显然被这不要命的打法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来不及变招,只能本能地仰头后撤,同时左膝猛地提起,撞向千代的腹部。

“啪。”

千代的手刀擦着他的下巴掠过,带飞了那顶宽大的斗笠。而那一记提膝,也被千代用手肘死死架住。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向后跃开数尺。

夕阳的余晖,正好打在那汉子露出来的脸上。

满脸胡茬,眼神锐利中带着几分错愕。正是那日在听雨轩高谈阔论的游侠儿——薛影之。

“薛大侠?!”

顾雪汀惊呼出声,手中的野菊掉落在地。

薛影之愣了一下,目光在顾雪汀脸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看正弓着身子、杀气腾腾的千代,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得,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收起那把未出鞘的雁翎刀,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衣襟上的竹叶:“原来是那日对出‘人行天上云’的顾家公子。不对……如今看来,该叫一声顾家小娘子了。”

顾雪汀耳根瞬间就红了,她定了定神,上前盈盈一福:“那日多有冒犯。不知薛大侠为何在此?”

薛影之没有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看向千代,啧啧称奇:“好俊的东瀛刀法。小兄弟看着面嫩,这手底下的功夫却是见过血的。方才那一招,若是换了真刀,薛某这脖子上怕是要多道疤。”

千代此刻看到这汉子原来是顾雪汀的熟人,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但身位依然卡在顾雪汀之前。她轻轻地回了一句:“你的刀……重。但步子,虚。”

“嘿,你这小子……那是老子没想杀人。”薛影之也不恼,反而哈哈一笑,“若是真动了杀心,刚才那一膝盖,你这小身板怕是要折。”

他收敛了笑容,目光越过两人,望向白马寺那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琉璃瓦顶,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顾小姐,”他压低了声音,“看在你也是个明白人的份上,听薛某一句劝。这白马寺最近不太平。”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凉意:“这地界,要见血。你们两个娃娃,最好在屋里躲着,别出来凑热闹。”

说罢,他不再多言,对着顾雪汀抱了抱拳:“今日之事,权当没见过薛某。若是运气好,改日再请小娘子对对子。”

话音未落,他脚尖一点,整个人如一只灰鹤般拔地而起,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了苍茫的暮色之中。只剩下竹叶还在微微颤动。

竹林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千代低下头,默默地捡起地上那柄断成两截的木刀。断口参差不齐,依然残留着那一击的余劲。

她看着断刀,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我……输了。”

她低声说,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失落,“中原的武功……很厉害。”

顾雪汀走上前,轻轻将手覆在千代的手背上。

“不是你输了,是木头输给了铁。”

顾雪汀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而且……你刚才挡在我前面的样子,比任何人都快。”

千代的身子颤了一下。她抬起头,正好撞进顾雪汀那双在暮色中亮若星辰的眸子里。

“走吧,千代。”顾雪汀弯起眼睛,捡起地上的野菊,别在千代的鬓边,“茶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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