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浮宫广场的风带着一股糊味。

薇薇安把破毡帽压得更低了些,用高耸的衣领遮住了半张脸。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早报,报纸头版正是她和西塞罗的“雌雄大盗”通缉令。

“这画师是立体主义流派的吗?”薇薇安盯着画像上那个表情狰狞得像便秘了的女人,咬牙切齿。

“你再大声点,那边的宪兵就会给你重画一张遗像了。”

西塞罗站在她身后的阴影里。这位前神父不得不披了一件散发着咸鱼味的粗麻斗篷。手杖也被裹上了破布,看起来像根烧火棍。

“现在的重点不是审美问题。”西塞罗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虚弱。

昨晚的缝合虽然止住了血,但显然也让他痛得没睡好。

“重点是那个东西。”他用下巴指了指广场中央。

那里聚集了数百人,人群像是一锅煮沸的燕麦粥,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狂热的气泡。

人群中间是昨晚那个“王后”人偶,此刻正站在拿破仑庭院的中央,不过它的头不见了。

它换了一身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裹出来的“长袍”,手里也没闲着,正抓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框。

“那是……”薇薇安眯起眼睛,“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

“赝品。”西塞罗冷冷地评价,“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偶在做什么。

它正把油画举过头顶,像是在展示战利品。

然后,它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类似高压锅泄气般的嘶鸣。

“呼——!!!”

一股赤红色的火柱从它的脖腔猛烈地喷涌而出。

烈焰瞬间吞噬了那幅画。画布卷曲焦黑,画中那位高举三色旗的自由女神,在火焰中化作了飞灰。

“哇哦——!”

围观的人群并没有尖叫逃跑,反而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太先锋了!”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绅士激动得满脸通红,拼命鼓掌。

“这比那些只会画静物苹果的画家强多了!”

“这群人是把脑子捐了吗?”薇薇安难以置信,“那玩意儿在烧卢浮宫的藏品!”

“在这些被‘修正’过认知的人眼里,这只是一场盛大的行为艺术。”西塞罗握紧了手杖。

“黄昏结社在人偶身上布置了干扰认知的,他们想要通过毁掉象征‘革命’的艺术品,来削弱巴黎现存的共和制度概念。”

“说人话。”

“它烧掉的是这段历史在人们潜意识里的锚点。如果让它把广场上这些画都烧完,明天早上醒来,可能有一半巴黎人会觉得波旁王朝复辟是个不错的主意。”

人偶丢掉了手中烧成黑炭的画框,又从脚边的箱子里抓起了一幅。

这次是《马拉之死》。

“必须阻止它。”西塞罗试图迈步,但左臂的伤口让他踉跄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该死……”

“行了,伤员就在旁边歇着吧。”

薇薇安叹了口气,把那顶破毡帽摘下来扣在西塞罗头上。

“如果我死了,记得把我的抚恤金烧给我,我要法郎,不要冥币。”

“你要干什么?”西塞罗皱眉,“物理攻击对它无效,我们需要找到逻辑漏洞……”

“逻辑漏洞个鬼。”薇薇安卷起袖子,“面对火灾,我们要讲科学。”

她指了指广场边缘的一个黄铜色的金属桩子。

那是巴黎刚刚铺设不久的蒸汽加压式消防栓。

薇薇安像一只灵活的野猫,在人群的欢呼声和热浪中穿梭。

她迂回着靠近了那个消防栓。

人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它没有头,但那个喷火的脖子突然转向了薇薇安的方向。

“滋——”

一道火舌擦着薇薇安的头皮飞过,烧焦了她几根发丝。

“这什么东西啊!”薇薇安一边狂奔一边吐槽,“历史书上从来没写过法国王后会喷火啊!”

她一个滑跪,冲到了消防栓旁边。

这个时代的消防栓设计得非常……蒸汽朋克。它只有一个像潜水艇舱门一样的把手,上面挂着“紧急时刻拉下”的铁牌子。

薇薇安双手握住那个冰冷的铁把手,深吸一口气。

“给我……开!!!”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拉。

“轰隆——!!!”一声炮响。

激流像是愤怒的水龙,从消防栓口喷薄而出。

按照薇薇安的剧本,她应该潇洒地抱着水管,将水柱对准人偶,像个英勇的消防员一样结束这场闹剧。

但现实是因为后坐力太大,她被那股巨大的反作用力直接——

弹射起步。

“卧槽————!!!”

薇薇安只觉得眼前一花,脚底一空。她就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并不优美的抛物线。

围观群众发出了更加热烈的欢呼。

“看啊!飞人表演!”

“太精彩了!”

西塞罗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在空中手舞足蹈的身影,痛苦地捂住了脸。

“主啊,如果你在看,请闭眼。”

薇薇安在空中滞留了大约两秒,这两秒足够她回顾自己短暂而荒谬的一生。

“咚!”一声闷响。

薇薇安感觉自己的屁股像是坐在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上。

薇薇安僵硬地低下头。

她的双腿正死死夹着王后人偶的……肩膀。

而她的屁股,正坐在人偶那个正准备喷火的断面口上。

死一样的沉默。

连周围鼓掌的群众都愣住了,似乎在思考这个“骑在王后脖子上”的造型到底蕴含了什么深刻的艺术隐喻。

“烫烫烫烫烫!”

薇薇安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弹了一下,但为了不掉下去,她不得不再次坐实。就像是坐在了正在预热的烤箱盖子上。

人偶并没有把她甩下来。

相反,它原本还在积蓄的火势,突然熄灭了。

人偶那双带着白手套的手,缓缓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摸向了自己的肩膀。

它摸到了薇薇安的大腿,然后顺着大腿向上,摸到了薇薇安的腰。

最后,它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像是在虚空中托举着什么珍宝。

一道微弱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直接钻进了薇薇安的脑海里。

【头……】

薇薇安浑身一僵。

【我的……头……回来了……】

那个声音充满了欣喜和委屈。

“这都行?”薇薇安目瞪口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偶突然挺直了腰板。

它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拍掉身上的灰尘,然后迈着优雅的宫廷步法,开始在广场上巡游。

它把骑在它脖子上的薇薇安,当成了它的头颅。

“等等!停下!你要带我去哪?!”

薇薇安试图下来,但人偶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力量大得惊人,生怕这个刚找回来的“脑袋”又掉了。

广场上的人群爆发出更高分贝的尖叫。

“王后回来了!”

“天佑吾王!”

甚至有人开始下跪。

“这下真的社死了……”薇薇安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绝望地想。

恐怕明天报纸头条会是《少女大盗骑着王后占领卢浮宫》。

“挥手。”

西塞罗的声音突然从人群里传出来。

薇薇安低头,看见那个穿着咸鱼味斗篷的男人正挤在人群前排对她大喊。

“什么?”

“它正在‘巡游’!”西塞罗手里捏着那本厚厚的圣典,似乎在查阅什么。

“如果你不配合它,它的逻辑会崩溃,到时候你就真的变成熟食了!”

薇薇安强忍着想要跳下去的冲动,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她抬起右手,手腕轻轻转动,做出了那个经典的挥手动作。

“同志们好。”薇薇安面无表情地对着下面狂热的法国人说道,“同志们辛苦了。”

人偶更加兴奋了。它开始轻快地小跳,每一次落地都带着铿锵声。

但就在薇薇安以为这荒诞的巡游要持续到天荒地老时,一股异样的情绪突然涌入了她的身体。

那是如潮水般汹涌的绝望与悲伤。

薇薇安仿佛看到了无数双充满了恶意的眼睛,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谩骂声,还有那咔嚓一声落下的铡刀……

那恐惧如此真实,以至于薇薇安下意识地抓紧了人偶的肩膀。

“别怕。”这句话脱口而出,薇薇安自己都愣住了。

人偶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的出神中,一道紫色的残影突然从侧面杀出。

西塞罗动了。

他手中的手杖精准地插进了人偶那复杂的膝关节齿轮组中。

“虽然打断女士的散步很不礼貌,”西塞罗的声音冷冷响起,“但这场闹剧该谢幕了。”

“咔嚓!”

西塞罗猛地一撬。

人偶的右腿膝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金属撕裂声,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右侧倒去。

“这就是你的救援方案吗?!”薇薇安随着人偶一起倒下,在空中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砰!”

烟尘四起。

人偶重重地砸在地上,那些零件散落一地,发出稀里哗啦的脆响。

薇薇安在落地前一秒做了个翻滚受身,但还是摔得七荤八素。

她趴在地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哀嚎。

而在她面前,那个人偶已经彻底不动了。

它的核心齿轮还在空转,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它伸出手,似乎还想去抓那个掉落的“头颅”,但手指在距离薇薇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那股悲伤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浓烈。

薇薇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了人偶那根冰冷的金属手指。

“……没事了。”她低声说。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她感觉那个冰冷的机械手指,轻轻地勾了勾她的掌心。

然后,彻底失去了动力。

周围欢呼的人群此时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看着满地的狼藉和那具破碎的人偶,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快走。”

西塞罗一把拽起薇薇安,“趁这群傻瓜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刚才在给一堆废铁磕头。”

“等等。”

薇薇安挣脱了一下,快速伸手在人偶的胸腔残骸里掏了掏。

“你在干什么?捡垃圾的职业病犯了?”

“闭嘴。”

薇薇安缩回手,掌心里多了一块还在散发着微热的金属片。那是刚才喷火装置的核心部件,上面刻着一行细小的拉丁文。

【致我不完美的世界,和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

薇薇安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这不是艾洛蒂夫人的字迹。”西塞罗瞥了一眼。

远处传来了警哨声,宪兵队来了。

“得走了。”

两人压低帽檐,钻进了卢浮宫旁边错综复杂的小巷。

在黑暗的巷子里,薇薇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西塞罗问。

“我在想,如果我也有一段想烧掉的记忆,我会喷火吗?”

西塞罗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

“如果你会喷火,”他淡淡地说,“我就得涨房租了。毕竟防火保险很贵的。”

薇薇安翻了个白眼,刚想回怼一句。

口袋里的那块金属片,突然变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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