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西塞罗事务所,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的霉味。

“啪。”

一本厚得足以砸死一头牛的羊皮卷宗被合上了。

薇薇安把脸从书堆里拔出来,她的眼睛上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看起来像是被人用煤灰狠狠地画了两拳。

她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被迫在没有智能手机和无线网络的情况下,去参加一场关于“中世纪神学与齿轮传动效率之辩证关系”的无休止讲座。

脑子,已经变成了浆糊。

“受不了了,”薇薇安发出了呻吟,“我宁愿回高中上早自习。”

书桌对面,西塞罗受伤的左臂丝毫没有影响他右手翻书的速度。

他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边单片眼镜,在煤气灯昏黄的光晕下,他的侧脸线条像是一尊还没抛光的大理石像。

“我们在找什么?”薇薇安瘫在椅子上,像一滩失去了骨头的软泥。

“找如何用拉丁语骂死蒸汽怪物?还是找哪家修理厂能回收那堆废铁?”

“我们在找逻辑的锚点。”

西塞罗终于抬起头,用那只没拿书的手推了推眼镜。眼神里带着看文盲的悲悯,这让薇薇安很想把手里的《神圣几何学》扔到他脸上。

“不管是艾洛蒂夫人制造的人偶,还是黄昏结社召唤的实体,在这个见鬼的巴黎,所有的怪谈都遵循核心规则——‘概念即存在’。”

他指了指窗外。

“那个王后人偶身上凝聚了‘波旁王朝复辟’和‘旧时代特权’的概念。在那些保皇党眼里,她就是权力的具象化。”

“所以?”薇薇安挖了挖耳朵,“我们要去竞选总统?”

“我们要在这个概念上凿出一个洞。”西塞罗合上书,“那个玩偶的逻辑核心是‘君权神授’。只要我们在概念层面上否定她的合法性,她的物理机能就会崩溃。”

“就像……如果你不相信钞票有价值,钞票就是废纸?”

“差不多。”西塞罗点头,“现在,去把架子上那本《加洛林王朝法典考据》拿给我。我们需要找到这一系神学解释的最初漏洞。”

薇薇安翻了个白眼,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书架。

她现在上身随便套了一件西塞罗的旧衬衫——那件衬衫对她来说太大了,袖子卷了三道还长出一截,下摆直接盖到了大腿。

“《法典考据》……《法典考据》……”

薇薇安的手指在一排排脊背发黄的古书上划过。这些书大概从拿破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立在这里了,每一本书的缝隙里都塞满了历史的尘埃。

她抽出了那本厚重的法典。

“嘭!”

这书太重了。薇薇安手一滑,书角重重地磕在了书桌上,震得墨水瓶跳了一下。

“轻点,那本书的皮是用……”

“别告诉我它是用什么皮做的,我不想做噩梦。”薇薇安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翻开了书页。

密密麻麻的拉丁文。

没有插图。没有分段。连标点符号都少得可怜,这是对人类视网膜的恐怖袭击。

薇薇安强撑着眼皮看了三行。

“……根据教皇利奥三世的敕令……王权来自于……呼……”

困意像海啸一样突然拍过来的。薇薇安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视线开始模糊,那些拉丁字母开始跳舞,扭曲成一个个举着叉子的小恶魔。

“这一段关于涂油礼的描述很关键……”西塞罗正在兴头上,指着书页的一角说道,“薇薇安?你在听吗?”

没有回应。

西塞罗抬头。

他的助手已经趴在了那堆古籍上。她的脸颊压扁在“神圣不可侵犯”的条文上,嘴巴微张,呼吸均匀。

最糟的是,一缕晶莹剔透的液体,正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流下,即将滴落在“君权”这个单词上。

“主啊……”西塞罗伸出手,想要摇醒这个亵渎知识的家伙。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薇薇安肩膀的前一秒。

“……人生而自由。”

薇薇安突然开口了。

她的眼睛依然紧闭着,睫毛在眼睑下微微颤抖,显然还在深度的睡眠中。但她的声音清晰洪亮,仿佛上考场前临阵磨枪的咬牙切齿。

“嗯?”西塞罗的手停在半空。

“啪!”

薇薇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西塞罗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她闭着眼,眉头紧锁,嘴里吐出一连串在这个时代听起来依旧有些“激进”的词句:

“在权利方面……人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除了公共利益……社会差别没有理由存在!”

西塞罗愣住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1789年《人权宣言》的开篇。每一个经历过大革命洗礼的法国人都知道,但这东西通常只存在于政治集会或者激进派的报纸上。

“……任何政治结合的目的……都在于保存人的自然的和不可动摇的权利!”薇薇安的声音越来越高。

“这些权利就是自由!财产!安全!和反抗压迫!”

西塞罗看着她。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这个充满了怪谈与阴霾的旧世界地板上。

西塞罗突然感觉头皮发麻。

“反抗压迫……”西塞罗喃喃自语。

那个玩偶的逻辑是“我是王后,你们是臣民,所以我可以杀你们”。

要打破这种压制,靠物理攻击没用——你不能用刀剑去砍断一个“概念”。

你必须用另一个更先进、更具普世性的“概念”去覆盖它。

还有什么比“天赋人权”更克制“君权神授”的吗?

这简直就是魔法对冲!用立宪派的魔法去打败保皇党的魔法!

“天才……”西塞罗看着还在流口水的薇薇安,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露出了狂热的笑容。

“你这个毫无淑女风度,但偶尔能创造奇迹的天才。”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甚至忘记了手臂的伤痛。

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

“我们需要扩音器。不,扩音器不够。我们需要那个……”

他冲到杂物柜前,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张图纸。那是他之前为了驱赶广场上的鸽子而设计的“蒸汽增压式声波投射器”。

“既然她听得懂‘概念’,”西塞罗抓起一支羽毛笔,在图纸上飞快地修改着参数。

“那我们就给她上一堂法学课。一堂震耳欲聋的法学课。”

此时,趴在桌子上的薇薇安似乎背完了那段让她痛苦的课文。

她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脸上的红印子清晰可见。

“……不要香菜……”她嘟囔了一句。

西塞罗正准备继续修改图纸,突然,他的耳朵动了动。

薇薇安的嘴唇再次蠕动起来。

但这一次,吐出来的不是法语,甚至不是欧洲任何已知的语言。

“&……%¥#@……System……”

那是一串短促生硬的音节。

它听起来不像是在人类的声带上发出的声音,更像是精密的机械在自检时发出的电子脉冲。

西塞罗手里的羽毛笔停住了。墨水在图纸上晕开了一个黑点。

他懂希伯来语,懂古希腊语,甚至研究过一点埃及的圣书体。作为调查神秘事件的专职神父,他对这世上绝大多数用来沟通神明或魔鬼的语言都了如指掌。

但他从未听过这种语言。

“系统?”西塞罗低声重复着那个稍微能听懂一点发音的词(System)。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薇薇安。

这个女孩此时正毫无防备地睡在那里,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笑的口水,看起来人畜无害。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西塞罗轻声问道。

薇薇安没有回答。她只是蹭了蹭脸颊下的书页,把那句至理名言再次压在了脸下,并在梦里发出了嘿嘿的笑声。

“嘿嘿……好多钱……都是我的……”

西塞罗叹了口气,神秘莫测的氛围瞬间破碎。

“算了。”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在图纸上画那个充满了蒸汽朋克暴力的声波炮。

“我就当你是个普通的、有点贪财的、睡觉流口水的无知少女。”

窗外,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巴黎的雾气在晨曦中翻涌,像是为即将到来的大戏拉开了帷幕。

西塞罗把画好的图纸卷起来,狠狠地敲了一下薇薇安的脑袋。

“起床了!你的口水已经快把这本《法典》腐蚀穿了!”

“嗷!”

薇薇安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迷迷糊糊地擦了擦嘴角。

“怎么了?开饭了吗?我要吃牛角包!”

“没有牛角包。”西塞罗把图纸塞进她怀里,露出了那个让人看了就想打他的假笑。

“只有一场关于宪法精神的朗诵会。去洗把脸,我们要去给王后殿下……送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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