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南,“四海通”绸缎庄。

地下密室。几盏防风灯将厚重的青砖墙照得昏黄,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布匹的干燥气味。

南汐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白莲玉令,面前铺着一张绘满朱砂暗记的豫西联络图。

“卢大哥,”她指尖轻点图纸,“这几处分舵,是我教在豫西经营了十年的暗桩。虽说如今风声紧,但只要你一句话,这些线都能动起来。”

她抬眼看向站在阴影里擦拭新刀的卢九台:“比起那金碧辉煌的福王府,这地下的老鼠洞,怕是要干净几分。”

卢九台归刀入鞘,发出一声脆响:“这份情,卢某记下了。”

就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三声有节奏的叩击。

沈家的一名老掌柜推开厚重的石门,躬身道:“卢爷,外面有个自称周统的人求见,说是故人。”

卢九台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片刻后,周统快步跨进门槛。他满头大汗,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一进门,周统便对着卢九台,单膝跪地:“标下周统……参见督师!”

卢九台快步上前,一把托住周统的手肘,将他扶了起来:“你也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在中军大帐,跪什么。”

他的声音温和醇厚,问道:“城里局势如何?”

周统答道:“福王府那边守备森严,暂未发现什么异常人物出入,但我的人发现,这几日府里往外运东西的车队有些不对劲,都在往城北去,而且……车辙印极深。”

卢九台眉头微皱:“城北……”

“正是。”周统点头,“还有,顾小姐已经住进了白马寺听涛小筑。标下已安排了几个好手在寺外暗中盯着,一旦有变,立刻报信。”

“做得好。”卢九台沉吟片刻,“你回去后,继续盯着福王府的动静,切记不要打草惊蛇。顾小姐那边,只要没人动她,就不必现身。”

“标下领命。”周统抱拳行礼,转身大步离去。

密室石门重新合拢。

一直坐在一旁吃蜜饯的苏晚晴,此刻手里的一颗青梅“骨碌碌”滚落在地。小姑娘瞪圆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目光在卢九台和紧闭的石门之间来回游移。

“督……督师?”她结结巴巴地问,“卢阿叔……那个周大人刚才叫您……督师?”

卢九台转过身,看着晚晴那双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嗯……”

他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刀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周统是个念旧的人。早些年,我在宣大带兵的时候,朝廷给了我宣大总督的名号。那时候……我不叫卢九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神色复杂的南汐,最后重新落在晚晴脸上:“那时候,世人唤我……卢象升。”

苏晚晴倒吸一口凉气,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卢象升?!那个……那个在巨鹿打鞑子的大英雄?!”

南汐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原本把玩着玉令的手指,悄然收紧,竟感到有些酸涩,心中苦笑:原来他是卢象升,她现在是人人喊打的妖女,而他是流芳百世的忠良…

她轻笑一声,语气里透着股自嘲的凉薄:“哎呀,原来我这一路,竟是在给大明朝的擎天白玉柱同行。这要是传出去,我是不是也能算个‘义士’,能在史书上蹭个名字了?”

卢九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挠着头,好一会,才讪笑道:“承蒙圣女不弃,卢某……卢某能得圣女为挚友,已是三生有幸。”

南汐耳根微红,低下头,用那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中万千的波澜:“谁跟你是挚友……大英雄。”

气氛稍缓,卢九台指着地图上那片最大的朱红区域——福王府,神色微沉:“南汐姑娘,”他缓缓开口,“青城山之行,怕是要缓一缓了。”

他盯着那地图,声音低沉:“洛阳城里这滩水,太浑。若不把这里面的鬼怪揪出来,这满城的百姓,怕是都要遭殃。”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南汐:“况且,他们泼在你身上的脏水,这公道,我定要替你讨回来。”

他紧了紧腰间的刀带:“我要去探探这福王府。”

南汐抿了一口茶,目光随着那水汽氤氲,轻轻道:“那里凶险,你要小心……”

说罢,茶盏离手,落回托盘。

“叮——”的一声脆响。

……

白马寺,听涛小筑。

一滴残留的雨水顺着翠竹的叶尖滑落,滴在窗台的铜盆里,“叮”的一声。

日头已过午,天终于彻底晴了,顾雪汀这一觉睡得极沉。这几日耗尽了她的心力,这一觉醒来,烧退了,身子虽然还软绵绵的,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推开窗,深吸了一口带着檀香与草木气息的空气:“该去见见千代了。”

白马寺后院,武僧演武场。

午后的阳光穿过古柏枝叶,在有些干燥的土地上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尘土在光柱中飞舞,被场中激烈的破风声搅得粉碎。

场中,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正与一名手持齐眉棍的灰衣武僧对练。

千代今日又是一身男装,束胸勒得紧紧的,显得身形愈发挺拔清瘦。她手持一把木刀,身形低伏。

对面的武僧不动如山,那根儿臂粗的齐眉棍在他手中仿佛有了千钧之重。每一棍扫出,都带起一阵呼啸的劲风,走的是中原武学中最正统、最厚重的“伏魔劲”。

与这种大开大阖的棍法不同,千代的刀法快得惊人。她不与棍身硬碰,脚下踏着细碎急促的步伐,像是一阵捉摸不定的旋风,专走偏锋。木刀所指,皆是手腕、脚踝、咽喉这类要害,尽显东瀛武学的狠辣与险绝。

场边,中年武士跪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他身后站着两名抱臂的家臣武士,眼神凌厉地盯着场中的每一记攻守。

“少主的‘瞬步’越发精纯了。”一名家臣低语,“这速度,已有家主当年的三成火候。”

另一人却摇了摇头:“快是快,但杀气太露。在中原高手眼里,这种‘险着’一旦被预判,就是死局。”

说话间,场中局势突变。

那武僧大喝一声,长棍横扫,如铁索横江,封死了千代所有的进路。

千代眼神一冷,并没有后退,反而不可思议地向下一矮身,准备用一记极其冒险的滑步从棍下穿过,再以绝技“逆风斩”反击。

这本是一记妙招。

然而,就在她身形刚动的那个瞬间——

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回廊阴影与日光交界处,那一抹静立的素白倩影。

顾雪汀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那里,含笑看着场中。

那温婉的笑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千代原本心如止水的心境。

“啊……她来了!”

千代的心猛地一乱:“不能让她看扁了……我要赢给她看!”

这念头一起,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顿时一滞。她想要在那一瞬间强行变招,把动作做得更潇洒、更漂亮些。

可就在这一滞之间,气机已乱。

那武僧感觉到了千代的气息紊乱,手中的齐眉棍并没有用力砸下,只是顺势在地上轻轻一扫,极其刁钻地绊在了千代的脚踝上。

“啪唧!”

千代重心全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胸口更是重重地磕在了青砖上,让她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趴在地上半天没能动弹。

发髻摔歪了,鼻尖上蹭了一块灰。

那武僧收棍而立,单手合十:“阿弥陀佛,承让。”

演武场上一片死寂。只有千代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

那两名家臣想去扶,却摄于家主的威严没敢动。

中年武士缓缓睁开眼,冷哼一声:“浮躁!兵者,死生之地,岂容分心?”

千代只感脸上火辣辣的燥热,努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就在此时,一双绣着云纹的素白绣鞋,轻轻停在了她的视线里。

千代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方雪白柔软的丝帕被递到了自己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好闻的梅花篆香。

“公子,小心。”

千代接过帕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红着脸道:“不……いいえ(不是)!”

她气急败坏地跺了跺那块无辜的青砖:“是……是地滑……太滑了…真的!”

顾雪汀看着她那副涨红了脸的模样,强忍住笑意,点了点头,温柔地道:“是啊。这白马寺的青苔……哪怕晒干了,也是很滑的。不怪千代公子。”

“咳。”

那中年武士看到千代这副模样,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站起身,目光如电般射向这边。

顾雪汀神色一肃,走前几步,端庄地对着主位的中年武士行了一礼:“小女顾雪汀,孤身寄寺,本不该多出房门。今日方丈怜我病后气血未平,许我日间行走几步。不想误入贵地,扰了诸位清修,还请恕罪。”

那中年武士回礼道:“施主言重了。此地虽为演武场,亦是寺中通途,何来误入之说?在下影山玄伯,忝为这僧团的护法。犬子顽劣,学艺不精,让施主见笑了。”

“原来是影山先生。昨日辩经会上,已听闻方丈大师介绍影山家风采。”顾雪汀寒暄了一句,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场中几人。

此时,那武僧也走了过来,道:“小施主刀法太急。武学至境,当如泰山,不动制动。心若不静,刀便钝了。”

影山玄伯冷硬反驳,语气中带着武士特有的傲气:“延觉大师差矣。生死只在一瞬。若求不动,头颅已落。武道至极,当如樱花凋零,极速为尊。”

两人互不相让,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顾雪汀看了看那两人,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日听“神明”所说的“无我之武者”,轻声道:“两位前辈所言皆是至理。不过……小女子曾听闻一则趣谈,也不知真假。”

她微微歪头,眼神清澈:“听闻武道之中有一传说中的境界,是人间武道的至高境界,唤作‘无我之武者’。”

“不滞于物,不碍于法。说是那等武者手中的刃,可斩断因果。果未生,因已断……”

延觉武僧闻言一怔,随即合十赞道:“这‘斩断因果’四字,深得禅机。女施主慧根深种。”

话音未落——

“啪。”

影山玄伯手中端着的茶杯,猛地晃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深深看了顾雪汀一眼,道:“……世界之大,或许吧。”

顾雪汀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看来果然是传闻不可尽信。玄伯大人,雪汀素来愚陋,却颇仰慕东瀛风物。数年前家父自南京带回几册贵国所刻佛经与兵书残卷,其上多用贵国国字,苦于不通音训,一直束之高阁,心中颇为遗憾。”

她略一侧身,目光在千代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收回:“今日得见大人,原本该向您讨教。只是大师们都有要务,实不敢叨扰。若玄伯大人不以为僭,能否借这位千代公子一用?”

“只在听涛小筑与后院回廊间略作指点,使我识得几笔训读之法,也算不负这些年来的挂念。”

影山玄伯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道:“那是犬子的荣幸。千代。”

“嗨!(はい)”千代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背。

“去吧。用心侍奉。顾小姐的话,你要……记在心里。”玄伯意味深长地嘱咐了一句。

顾雪汀转过身,背对着玄伯,对还一脸懵懂的千代露出了一个极俏皮的笑容:“千代郎君,请?”

千代抱着木刀,晕乎乎地跟了上去。她看着前面那个白色的背影,心里反复念叨着:刚才那句“地滑”,是不是真的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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